中華民國.蔡東藩
※※※
吾國之有史,繇來舊矣。自漢司馬遷創作《史記》,體例獨詳,遂為後世史家之祖。班固因之,輯成《漢書》,而遷固之名乃並著焉。竊案遷《史》起自黃帝,訖於天漢,大旨在敘古從略,敘秦漢從詳,綜計得百三十篇,共五十二萬六千餘言。班《書》則始於秦季,終於孝平王莽,凡百二十卷,計七十餘萬言,視遷《史》為尤繁矣。後之學者,慕其名,輒購《史》《漢》二書而庋藏之,問其熟覽與否,則固無以應也。蓋二書繁博,非旬月所能卒讀,且文義精奧,淺見之士,尚不能辨其句讀,一卷未終,懵然生厭,遑問其再四尋繹乎?他若《涑水通鑑》、《紫陽綱目》,以及《通鑑紀事本末》、《通鑑輯覽》、《綱鑒會纂》、《綱鑒易知錄》等書,編年紀事,歷姓相承,而首數卷間,各列秦漢事實,讀史者輒舉而窺之,固求其提要鉤玄,記憶不忘者,亦罕有所聞。至如稗官野史之紀載,則一鱗一爪,或猶能稱道之,是無佗,稗史之引起觀感,令人悅目,固較正史為尤易也。鄙人不敏,嘗借說部體裁,演歷史故事,由今追昔,溯而上之,以至秦漢。秦自始皇至子嬰歷國三世,第十有五年耳。依事演述,寥寥數回,不足以成卷帙;且名為一朝,但聞暴政,未底於治,實為由周至漢之過渡時代,附入於漢,存其名而已足矣。漢則兩京迭嬗,閱年四百有餘,而前漢二百一十年間,有女寵,有外戚,有方鎮,有夷狄,有嬖幸,有閹宦,有權奸,蓋已舉古今來病國之厲階,彙集其中,故治日少而亂日多。其尤烈者,則為女寵,為外戚。高祖以百戰成帝業,而其權且移於宮闈;文景懲之,厥禍少殺;至武帝尊田蚡,貴衛青,女寵外戚,於此復盛;至許史盛於宣元,王趙丁傅盛於成哀;平帝入嗣,元皇后老而不死,卒貽王莽篡弒之禍;然則謂前漢一代與女寵外戚相終始,亦無不可也。本編兼採正稗,貫徹初終,所有前漢治亂之大凡,備載無遺,而於女寵外戚之興衰,尤再三致意,揭示後人,非敢謂有當史學,但以淺近之詞,演述故乘,期為通俗教育之助云爾。班、馬可作,當亦不笑我粗疏也。惟書成倉卒,不無訛詞,匡而正之,是在海內之通儒。
中華民國十四年立冬之日,古越蔡東帆敘。
※※※
皇有皇猷,帝有帝德,史家推論史事,首推三皇五帝。其實三皇五帝的本身,並未嘗自稱為皇,自稱為帝,後人因他首出御宇,創造文明,把一個渾渾沌沌的世界,化成了雝雝肅肅的國家,真是皇猷丕顯,帝德無垠,所以格外推崇,因把皇字帝字的徽號,加將上去。(是意未經人道,一經揭破,恰有至理。)到了夏商周三朝,若大禹,若成湯,若周文武,統是有道明君,他卻恐未及古人,不敢稱皇道帝,但降號為王罷了。及東周已衰,西秦崛起,暴如嬴政,憑藉了祖宗遺業,招攬關隴間數十百萬壯丁,橫行海內,蠶食鯨吞,今日滅這國,明日滅那國,好容易把九州版圖,一古腦兒聚為己有,便自以為震古鑠今,無人可及,遂將三皇的皇字,五帝的帝字,合成了一個名詞,叫做皇帝。
咳!這皇帝兩字的頭銜,並不是功德造就,實在是腥血鑄成。試看暴秦歷史,有甚麼皇猷!有甚麼帝德?無非趁著亂世紛紛的時候,靠了一些武力,僥倖成功,他遂昂然自大,惟我獨尊。還有一種千古紀念的事情,就是我國的君主專制,實是嬴政一人,完全造成。從前皇帝開國以來,頒定國法,原是君主政體,歷代奉為準繩,但究未嘗有「言莫予違,獨斷獨行」的思想。堯置諫鼓,立謗木,舜詢四岳,咨十有二牧,禹拜昌言,湯改過不吝,周有詢群臣詢群吏詢萬民的制度,簡策流傳,至今勿替,可見古時的聖帝明王,雖然尊為天子,管轄九州,究竟也要集思廣益,依從輿論,好民所好,惡民所惡,纔能長治久安,做一位昇平主子,貽謀永遠,傳及子孫。看官聽說!這便是開明專制,不是絕對專制哩。(聲大而閎。)
自從嬴政得國,專務君權,待遇百姓,好似牛馬犬豕一般,凡所有督責抑勒的命令,嚴酷殘暴的刑罰,無一不作,無一不行,也以為生殺予奪,惟我所為,百姓自然帖伏,不敢再逞,從此皇帝的位置,牢固不破,好教那子子孫孫,千代萬代的遺傳下去。那知專欲難成,眾怒難犯,本身倖得速死,不致隕首,纔及一傳,宮廷裡面,就鬧得一塌糊塗,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於是楚漢逐鹿,劉項爭雄。項羽力能扛鼎,叱吒萬夫,卻是個空前絕後的壯士,無如有勇無謀,以暴易暴,反讓那泗上亭長,出人頭地,用了好幾個策士謀臣,武夫猛將,終將項霸王除去,安安穩穩的得了中原,史官說他豁達大度,確非凡夫,而且入關約法,盡除苛禁,能得百姓歡心,所以掃秦滅項,五年大成。
但小子追溯漢家事跡,多半沿襲秦制,並沒有一番大改革的事業。蕭何原是刀筆吏,叔孫通又是綿蕞生,(綿蕞係表位標準,綿是置設綿索,蕞是植茅地上,為肄習典禮之處,使知尊卑次序。)所見所聞,無非是前秦故事,曉得什麼體國經野的宏規,因此佐漢立法,仍舊是換湯不換藥的手段,厲行專制政體,尊君抑民。漢高祖嘗沾沾自喜,謂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貴,照此看來,秦漢二代,規模大略相同,不過嚴刑峻法,算比暴秦差了一層。史官或鋪張揚厲,極端稱許,其實多是浮詞諛頌,未足盡信呢。漢高一歿,呂后專權,險些兒覆滅劉氏,要繼續那亡秦的後塵。(這便是貽謀未善。)幸虧還有一二社稷臣,撥亂反正,纔得保全劉家基業。孝文入嗣,卻是個守成令主,允恭玄默,守儉持盈,寬刑律,獎農事,府藏充實,囹圄空虛,漢家元氣,實是孝文一代,休養成功。景帝遵業,略帶刻薄,用兵七國,未免勞民,但尚是萬不得已的舉動,未可譏他黷武,此外還有乃父遺風,不忘恭儉。周云成康,漢言文景,兩相比例,頗若同揆。傳至孝武,與祖考全不相同,簡直是好大喜功,彷彿秦始皇一流人物。秦皇好征伐,漢武亦好征伐,秦皇好巡游,漢武亦好巡游,秦皇好雄猜,漢武亦好雄猜,秦皇好誅夷,漢武亦好誅夷,秦皇好土木,漢武亦好土木,秦皇好神仙,漢武亦好神仙,秦皇好財色,漢武亦好財色。後世嘗以秦皇漢武並稱,還道他力征經營,開拓疆宇,東西南北的外族,聞風遠遁,好算是一代武功,兩朝雄主,誰知秦亡不由胡亥,實自始皇。漢亡在孝平,實始武帝。(本編並列秦漢,隱寓此意。)文景二主四十餘年的積蓄,被漢武一生蕩盡,從此海內虛耗,民生困敝。昭宣二朝,尚能與民更始,勵精圖治,勉強維持過去;傳到元成時代,弘恭、石顯,幾類趙高,杜欽、谷永,酷似李斯,外戚王氏,遂得乘隙入朝,把持國柄。哀平昏庸,漢祚潛移,不文不武的王莽,佯作謙恭,愚弄士民,朝野稱安漢公功德,多至八千人,雖由王莽善能運動,得此無謂的標榜,但也由漢武以來,人心漸貳,不願歸漢,遂為那逆莽所紿,平白地將漢室江山,篡奪了去。推究禍根,不能不歸咎漢武。若謂秦傳二世,漢傳至十一世,歷年久暫,大判逕庭,這是由漢祖漢宗,有一兩代積德累仁的效果,不比那秦嬴政一味暴橫,無人感念,所以一暫一久,有此區別呢。(評論的確。)話休敘煩,事歸正傳。
且說秦朝第一代皇帝,就是嬴政,遠祖乃是帝舜時代的伯益。益掌山澤,佐禹治水,有功沐封,賜姓嬴氏,好幾傳到了蜚廉,生子惡來,善走有力,助紂為虐,與紂同誅。惡來五世孫非子,住居犬邱,善養馬,得周孝王寵召,令主汧渭間畜牧。馬大蕃息,孝王遂封他為附庸,食邑秦地。四傳至襄公,佐周平戎,護送平王東遷,得岐豐地,受封為伯,嬴秦始大。又數傳至穆公,併國十二,遂霸西戎;再歷十餘傳,正當六國七亂的時候,孝公奮起,用商鞅為左庶長,變法圖強,戰勝各國,定都咸陽。子惠文君嗣,僭號稱王,嗣是為武王、昭襄王,與山東六國爭衡,攻城略地,日見盛強。周赧王獻地入秦,所有寶器九鼎,統被秦人取歸。昭襄王子孝文王,有子異人,入質趙國,陽翟大賈呂不韋,行經趙都邯鄲,見了異人,私歎為奇貨可居,乃佯為結納,與訂知交。異人質居異地,舉目無親,免不得抑鬱寡歡,離愁百結,驀然碰著了意外良朋,正是天涯知己,相得益歡,當下往來日密,情好日深,遂把那羈旅苦衷,及平生願望,一一流露出來。不韋遂替他設法,想出一條斡旋的妙計。原來異人出質時,昭襄王尚然在位,孝文王柱,正為太子,有妃華陽夫人,未得生男,異人乃是夏姬所出,兄弟甚多,約有二十餘人,不韋既得異人傳述,便即乘間進言,謂必取悅華陽夫人,作為嫡嗣,將來方得承統云云。異人當然稱善,但恨無人代為先容,偏不韋又願為效勞,且慨出千金,半贈異人,令結賓客,半貯行囊,西行詣秦,替異人作運動費。(這真叫作投機事業。)異人聽到這般幫忙,怎得不感激萬分?便與不韋訂了密約,說是計果得成,他日當與共秦國。不韋便欣然西去,沿途購辦奇物玩好,攜入關中,先向華陽夫人的阿姐處,買通關節,托她入白夫人。大略謂:「夫人無子,亟宜擇賢過繼,若待至色衰愛弛,尚且無嗣承立,悔何可及?今異人出質趙國,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乘此機會,立異人為嫡嗣,請令歸國,是異人必感德不忘,夫人亦終身有靠,一舉兩得,莫如此策。」云云。這一席話,說得夫人如夢初醒,非常感佩。當夜轉告太子,用著一種含顰帶淚的柔顏,宛轉陳詞,不由太子不從。彼此破符為約,決立異人為嗣子。夫人得自姐言,知由不韋替他畫策,便囑使不韋歸傅異人,並贈他厚贐。(已經賺得利息。)不韋返報異人,異人自然欣慰,從此與異人交誼,又加添了一層。
不韋更懷著鬼胎,隨時訪覓美人兒,湊巧趙都中有一歌妓,生得嬝娜娉婷,楚楚可愛,遂不惜重貲,納為簉室,憑著那天生精力,交歡數次,居然種下了一點靈犀,不韋預先窺測,料是男胎,(這是何術?想是不韋蓄有種子秘方。)便去引那異人進來,開筵相待。酒到半酣,纔令趙姬盛妝出見,從旁勸酒。異人不瞧猶可,瞧著那花容月貌,禁不住目眩心迷,一時神情失主,儘管偷眼相窺。偏那趙姬也知湊趣,轉動了一雙秋波,與他對映,(想是不韋已經授意,但此姬本來狂蕩,當然愛及少年。)惹得異人心癢難熬,躍躍欲動。可巧不韋似有酒意,就在席間假寐,把手枕頭,略有鼾聲。異人色膽如天,便去牽動翠袖,涎臉乞憐。那美姬若嗔若喜,半就半推,正要引人入勝,不防座上拍的一聲,接連便聞呵叱道:「你!你敢調戲我姬人麼?」異人慌忙迴顧,見不韋已立起座前,面有怒容,頓嚇得魂飛天外,只好在不韋前做了矮人,長跪求恕。不韋又冷笑道,「我與君交好有年,不應這般戲侮,就使愛我姬人,也可直言告我,何必鬼鬼祟祟,作此伎倆呢?」異人聽了,轉驚為喜,便向不韋叩頭道:「果蒙見惠,感恩不淺,此後如得富貴,誓必圖報。」不韋復道:「交友貴有始終,我便將此姬贈君,但有條約二件,須要依我。」異人道:「除死以外,無不可從。」不韋即說出兩大條件:「一是須納此姬為正室,二是此姬生子,應立為嫡嗣。」異人滿口應承,方由不韋將他扶起,索性囑使趙姬,坐在異人座側,緩歌侑觴,直飲到夜色倉黃,纔喚入一乘輕輿,使趙姬陪伴異人上車,同返客館。這時趙姬的身孕,已經兩閱月了。美眷如花,流光似水,異人與趙姬日夕綢繆,約莫過了八個月,本來是腹中兒胎,應該分娩,偏偏那這個異種,安然藏著,不見震動,又遲延了兩月,方纔坐蓐臨盆,生下一個男兒。說也奇怪,巧過是日為正月元旦,因取名為政,寄姓趙氏。(非呂非嬴,不如姓趙。)異人總道是十月生男,定由己出,那知是呂氏種下的暗胎,已有以呂代嬴的默兆了。(特筆表明。)
越三年秦趙失和,邯鄲被圍,趙欲殺害異人,虧得呂不韋陰賂守吏,把他縱去,逃赴秦軍,妻子由不韋引匿。待至魏兵救趙,秦軍西還,異人原得歸國,不韋也將異人妻子,送入咸陽,俾他完聚。華陽夫人入見異人,異人當即下拜,涕泣陳情,敘那數年離別的思慕,引起夫人的感情,他又因夫人本是楚女,特地改著楚服,取悅親心,果然夫人悲感交併,也揮淚與語道:「我本楚人,汝能曲體我心,便當養汝為子,汝可改名為楚罷。」異人唯唯從命,自是晨昏定省,格外殷勤。(想又是不韋所教。)就是趙姬母子,得入秦宮,見了華陽夫人,也是致敬盡禮,不敢少疏。因此華陽夫人,喜得佳兒佳婦,便與孝文王再申前約,決不負盟。既而昭襄王病歿,孝文王嗣位,即立楚為太子。喪葬纔畢,升殿視事,纔閱三日,便即逝世。太子楚安然繼統,得為秦王,報德踐約的期限,居然如願以償。當下尊嫡母華陽夫人為華陽太后,生母夏姬為夏太后,立趙姬為王后,子政為嗣子,進呂不韋為相國,封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戶,一番大交易,至此成功。
會東周君聯合諸侯,謀欲伐秦,為秦王楚所聞,遂遣相國呂不韋督兵往攻。東周君地狹兵單,那裡敵得過秦軍,諸侯復觀望不前,眼見是周家一脈,不得再延。(東西周詳情,應載入周史中,故本回從略。)呂不韋大出風頭,滅了東周,把東周君遷錮陽人聚,周朝八百多年的宗祚,反被一個陽翟賈人,剷滅無遺,文武成康,恐也不免餘恫呢。(明「翦姬簏」暗移嬴祚,凶狡如呂不韋,怎得久存。)不韋班師還朝,飲至受賞,不勞細說。
轉眼間又是四年,秦王楚春秋鼎盛,坐享榮華,總道是來日方長,好與那正宮王后,白頭偕老,畢世同歡。誰料到二豎為災,膏肓受厄,終落得嗚呼哀哉,伏惟尚饗,年纔三十有六。子政甫十三歲,繼承秦祚,追諡父楚為莊襄王,尊母為王太后,名目上雖是以子承父,暗地裡實是以呂易嬴。(畫龍點睛。)政未能親政,國事俱委任呂不韋,號為仲父。(應該呼父。)不韋大權在握,出入宮庭,時常與秦王母子,見面敘談。只這位莊襄太后,尚不過三十歲左右,驟遭大故,竟作孀姝,她本是個送舊迎新的歌姬,怎禁得深宮寂寂,孤帳沉沉?空守了好幾月,終有些忍耐不住,好在不韋是個舊歡,樂得再與勾引,申續前盟。不韋也未免有情,因同她重整旗鼓,演那顛鳳倒鸞的老戲文。宮娥彩女,統是太后心腹,守口如瓶。秦王政究竟少年,未識個中情景,所以兩口兒暗地往來,仍然與伉儷相似。
一年二年三四年,秦王政已將弱冠了,不韋年亦漸老了。偏太后淫興未衰,時常宣召不韋,入宮同夢。不韋未免愁煩,一則恐精力寖衰,禁不住連宵戕賊,一則恐少主寖長,免不得瞧破機關,於是想出一法,私擬薦賢自代。湊巧有個浪子嫪毐,讀若愛,陽道壯偉,嘗戲御桐木小車,不假手力;但用那話兒插入輪軸,也能轉捩運行。(見不韋列傳。)事為不韋所聞,立即召為舍人,先向太后關說,極稱嫪毐絕技。太后果然歆羨,親欲一試。當由不韋令人告訐,誣毐有罪,當置宮刑,一面厚賄刑吏,但將毐拔去鬚眉,並未割勢,便使冒作閹人,入侍太后。太后即引登臥榻,實地試驗,果然堅強無比,久戰不疲;惹得太后樂不可支,如獲至寶,朝朝暮暮,我我卿卿,老淫嫗又居然有娠了。(多年不聞生育,至此又復懷妊。畢竟嫪毐有力。)會值夏太后病逝,嫪毐遂與太后密商,買通卜人,詐言宮中不利母后,應該遷居避禍。秦王政不知有詐,就請母后徙往雍宮,嫪毐當然從往。嗣是母子離居,不必顧忌,一索得男,再索復得男,保抱鞠育,視若尋常,且封嫪毐為長信侯,食邑山陽,尋且加封太原郡國。凡宮室車馬衣服,及苑囿馳獵等情,均歸嫪毐主持,毐至此真快活極了。小子有詩歎道:
宮闈廝養得封侯,肉戰功勞也厚酬;若使雄狐長得志,人生何憚不淫偷!
欲知嫪毐後事,且待下回說明。
(本回第一段文字。揭出皇帝專制四字,是籠罩全書之大宗旨。秦造成之,漢沿襲之,是秦漢本一脈相關,無甚區別,此著書人之所以併為一編,不煩另提也。且秦皇漢武,為後人連語之口頭禪,兩兩相較,不期而合,即秦即漢,會心固不遠耳,敘事以後,即寫秦政出世之來歷,見得嬴呂相代,暗寓機關。後來,政母復通呂不韋,並淫及嫪毐,母既不貞,子安得不流為暴虐?演述之以示後人,亦一儆世之苦心也。)
※※※
卻說嫪毐得封長信侯,威權日盛,私下與秦太后密謀,擬俟秦王政歿後,即將毐所生私子,立為嗣王。毐非常快樂,往往得意妄言。一日與貴臣飲博,喝得酩酊大醉,遂互起齟齬,大肆口角,毐瞋目大叱道:「我乃秦王假父,怎敢與我鬥口?汝等難道有眼無珠,不識高下麼?」貴臣等聽了此言,便都退去,往報秦王。秦王政已在位九年,年已逾冠,血氣方剛,驀然聽到這種醜事,不禁忿怒異常,當下密令幹吏,調查虛實。旋得密報,說毐原非閹人,確與太后有姦通情事,遂受昌平君、昌文君為相國,引兵捕毐。(昌平、昌文史失姓名,或謂昌平君為楚公子,入秦授職,未知確否,待考。)毐得知消息,不甘坐斃,便捏造御璽,偽署敕文,調發衛兵縣卒,抗拒官軍。兩下裡爭鋒起來,究竟真假有憑,難免敗露,再經昌文、昌平兩君,聲明毐罪,毐眾當即潰散,單剩毐數百親從,如何支持,也便竄去。
秦王政更下令國中;懸賞緝毐,活擒來獻,賞錢百萬,攜首來獻,賞錢五十萬。大眾期得厚賞,踴躍追捕,到了好畤,竟得擒住淫賊,並賊黨二十人,獻入闕下。秦刑本來酷烈,再加嫪毐犯了重罪,當命處毐轘刑,五馬分屍。毐黨一體駢誅,且夷毐三族(父族、母族、妻族)。一面飭將士往搜雍宮,得太后私生二子,撲殺了事,就把太后驅往萯陽宮,派吏管束,不准自由。(是謂樂極生悲。)呂不韋引毐入宮,本當連坐,因念他侍奉先王,功罪相抵,不忍加誅,但褫免相國職銜,勒令就國,食采河南。
秦大臣等互相議論,多怪秦王背母忘恩,未免過甚,就中有幾個激烈官吏,上疏直諫,請秦王迎還太后。秦王政本來蜂鼻長目,鶻膺豺聲,是個刻薄少恩的人物,一閱諫書,怒上加怒,竟命處諫官死刑,並榜示朝堂,敢諫者死。還有好幾個不怕死的,再去絮聒,徒落得自討苦喫,身首分離;總計直諫被殺,已有二十七人。(太后不謂無罪,諫官真自取死。)群臣乃不敢再言,獨齊客茅焦,伏闕請諫。秦王大怒,按劍危坐,且顧左右取鑊,即欲烹焦。焦毫不畏縮,徐徐趨進,再拜起語道:「臣聞生不諱死,存不諱亡,諱死未必得生,諱亡未必終存,生死存亡的至理,為明主所樂聞,陛下今亦願聞否?」秦王政聽了,還道他別有至論,不關母事,因即改容相答道:「容卿道來。」焦見秦王怒容已斂,便正色朗聲道:「陛下今日行同狂悖,車裂假父,囊撲二弟,(言之太甚。)幽禁母后,殘戮諫士,夏桀商紂,尚不至此,若使天下得聞此事,必且瓦解,無復響秦,秦國必亡,陛下必危。臣不忍緘默無言,與國同盡,情願先就鼎鑊,視死如歸!」說著,便解去外衣,赴鑊就烹。說得秦王政也覺著忙,下座攬焦,當面謝過。(秦王政之得據中原,想由這點好處。)遂命焦為上卿,令他隨往迎母,與太后同輦還都,再為母子如初。
呂不韋既往河南,一住年餘,山東各國,多遣使問訊,勸駕請往。(莫非也要他去作淫亂事麼。)事為秦廷所聞,秦王政防他為變,即致不韋書道:「君與秦究有何功,得封國河南,食十萬戶?君與秦究屬何親,得號仲父?今可率領家屬,速徙蜀中,毋得逗留!」不韋得書覽畢,長歎數聲,幾乎淚下。(任君用盡千般計,到頭仍是一場空。)意欲上書申辯,轉思從前情事,統皆曖昧,未便明言,倘若唐突出去,反致速斃。想了又想,將來總沒有良好結果,不如就此自盡,免得刀頭受苦。主意已定,便取了酖酒,勉強吞下,須臾毒發,當然畢命。(看到此處,方知刁鑽無益。)
不韋妻已經先死,安葬洛陽北邙,僚佐等恐尚有後命,急將不韋遺骸,草草棺殮,夤夜舁往與妻合葬,後人但知呂母塚,不知呂相墳,其實是已經合墓,乏人知曉,所以有此傳聞呢。(生時不明白,死也不明白。)惟這位莊襄王后,又苟延了七八年,與華陽太后相繼病亡。秦王政總算舉哀成服,發喪引柩,與莊襄王合葬茞陽。(實是不必。)這也毋庸細表。
且說秦王政親攬大權,很是辣手,居然有雷厲風行的氣象。當時山東各國,均已寖衰,秦遂乘隙出兵,陸續吞併。秦王政十七年,使內史勝(史記作騰)滅韓,虜韓王安;十九年又遣將王翦滅趙,虜趙王遷;二十二年復命將王賁滅魏,虜魏王假,二十四年再令王翦滅楚,虜楚王負芻,二十五年更令王賁滅燕,虜燕王喜,二十六年飭賁由燕南攻齊,掩入齊都臨淄,齊王建舉國降秦,被徙至共,活活餓死,六國悉數盪平,秦遂得統一中原,囊括海內了。於是秦王政滿志躊躇,想幹出一番空前絕後的大事業,號令四方,遂首先下令道: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其妥議帝號上聞。
這令一下,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便召集博士,會議了一日一夜。越宿方入朝奏聞道:「古時五帝在位,地方不過千里,外列侯服、夷服等類,或朝或否,天子常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除殘賊,平定天下,法令統一,自從上古以來,得未曾有,五帝何能及此?臣等與博士合議,統言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想即人皇)泰皇最貴。今當恭上尊號,奉陛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自稱曰朕,伏乞陛下裁擇施行。」秦王聽了,半晌無言,暗想泰皇雖是貴稱,究竟成為陳跡,沒甚稀奇,我既功高古人,奈何再襲舊名,眾議當然未合,應即駁去,另議為是。嗣又轉念道:「有了有了,古稱三皇五帝,我何不將皇帝二字合成徽稱,較為美善呢。」乃宣諭群臣道:「去泰存皇,更採古帝位號,稱為皇帝便了,餘可依議。」王綰等便皆匍伏,口稱陛下德過三皇,功高五帝,應該尊稱皇帝,微臣等才疏識淺,究竟不及聖明。說著又舞蹈三呼,方纔起來。(一班媚子諧臣。)秦王大喜,便命退朝,自己乘輦入宮。過了一日,又復頒制道:
朕聞太古有號毋諡,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諡,如此則子得議父,臣得議君,甚無謂也,朕所弗取。自今以後,除去諡法,朕為始皇帝,後世子孫,以次計數,二世三世至千萬世,傳之無窮,豈不懿歟!
看官,你道這篇制書,是何命意?他想諡有美惡,都是本人死後,定諸他人。美諡原不必說了;倘若他人指摘生平,加一惡諡,豈不要遺臭萬年?我死後,保不住定得美諡,不若除去諡法,免得他人妄議。且我手定天下,無非為子孫起見,得能千萬代的傳將下去,方不負我一番經營,所以特地頒制,說出這般一廂情願的話頭。當下追尊莊襄王為太上皇,自稱始皇,小子依史敘述,此後也呼他為始皇了。(提清眉目。)
先是齊人鄒衍,嘗論五德推遷,更迭相勝,如火能滅金,即火能勝金,金能剋木,即金能勝木,列代鼎革,就是相勝等語。始皇采用衍說,以為周得火德,秦應稱為水德,水能勝火,故秦可代周。自是定為水德,命河名為德水。又因夏正建寅,商正建丑,周正建子,秦應特創一格,與昔不同。乃定制建亥,以十月朔為歲首(陰曆莫如夏正,商周改建,不免多事,如秦更覺無謂了)。衣服旌旄節旗,概令尚黑,取象水色。水主北方,終數為六,故用六為紀數,六寸為符,六尺為步,冠制六寸,輿制六尺。且謂水德為陰,陰道主殺,所以嚴定刑法,不尚慈惠,一切舉措,純用法律相繩,寧可失入,不可失出。(後世謂秦尚法律,似有法治國規模,不知秦以刑殺為法,如何制治。)從此秦人不能有為,動罹法網,赭衣滿道,黑獄叢冤。
會丞相王綰等伏闕上言,略說諸侯初滅,燕齊楚地方遠遼,應封子弟為王,遣往鎮守。始皇不以為然,乃令群臣妥議。群臣多贊成綰言,唯廷尉李斯駁議道:「周朝開國,封建同姓子弟,不可勝計,後嗣疏遠,互相攻擊,視若仇讎,周天子無法禁止,坐致衰亡。今賴陛下威靈,統一海內,何勿析置郡縣,設官分治?所有諸子功臣,但宜將公家賦稅,量為賞給,不令專權。內重外輕,天下自無異志,這乃是安寧至計哩!」(計非不善,但上無令主,無論如何妙法,總難持久。)始皇欣然喜道:「天下久苦兵革,正因列侯互峙,戰鬥不休。現在天下初定,若再仍舊制,封王立國,豈不是復開兵禍麼?廷尉議是,朕當照行。」王綰等掃興退出,始皇即命李斯會同僚屬,規畫疆土。費了許多心力,纔得支配停當,分天下為三十六郡,列名如下:
內史郡 三川郡 河東郡 南陽郡 南郡 九江郡 鄣郡 會稽郡 穎川郡 碭郡 泗水郡 薛郡 東郡 瑯琊郡 齊郡 上谷郡 漁陽郡 古北平郡 遼西郡 遼東郡 代郡 鉅鹿郡 邯鄲郡 上黨郡 太原郡 雲中郡 九原郡 雁門郡 上郡 隴西郡 北地郡 漢中郡 巴郡 蜀郡 黔中郡 長沙郡
每郡分置守尉,守掌治郡,尉掌佐守,典武職甲卒。朝廷設御史監郡,便稱為監。每縣設令,與郡守尉同歸朝廷簡放。守令下有郡佐縣佐,各由守令任用,以下便是鄉官,選自民間,大約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及嗇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嗇夫判訴訟,游徼治盜賊,這還是周朝遺制,略存一斑。改命百姓為黔首,特創出一條恩例,許民大酺。原來秦律嘗不准偶語,不准三人以上,一同聚飲,此次因海內混壹,總算特別加恩,令民人合宴一兩天,所以叫做大酺。百姓接奉此令,纔得親朋相聚,杯酒談心,也可謂一朝倖遇。那知酒興未闌,朝旨又到,一是令民間兵器,悉數繳出,不准私留;二是令民間豪家名士,即日遷居咸陽,不准遲慢;三是令全國險要地方,凡城堡關塞等類,統行毀去。小子揣測始皇心理,無非為防人造反起見,吸收兵器,百姓無從得械,徒手總難起事。遷入豪家名士,就近監束,使他無從勾結,自然不能反抗朝廷。削平城堡關塞,無險可據,何人再敢作亂?這乃是始皇窮思極想,方有這數條號令,頒發出來。(自以為智,實是呆鳥。)只可憐這百姓又遭荼毒。最痛苦的是令民遷居;他本來各守土著,安居樂業,不勞遠行,此番無端被徙,拋去田園家產,又受那地方官吏的驅迫,風餐露宿,飽嘗路途辛苦,纔到咸陽。咸陽雖然熱鬧,無如人地生疏,謀食維艱,好好一個富戶,變做貧家,好好一個豪士,也害得垂頭喪氣,做了落魄的窮氓,可歎不可歎呢!就是名城鉅堡,無故削平,雖是與民無礙,但總要勞動百姓,且將來或有盜賊,究靠何處防守?至若兵器一項,乃是民間出貲購造,防衛身家,始皇叫他一概繳出,並沒有相當償給,百姓只有自認晦氣。郡縣守令,把兵器收下,一古腦兒運入咸陽。這種兵器,統是銅質造成,始皇立命鎔毀,共有數百萬斤。適值臨洮縣中,報稱有十二大人出現,長約五丈,足履六尺,統著夷人服飾云云;始皇以為瑞兆,即命將鎔化諸銅,摹肖大人影象,鑄成銅人十二箇,每箇重二十四萬斤,擺列宮門外面。(這好算做銅像開始。)還有餘銅若干,令鑄鐘及鐘架,分置各殿。相傳這十二箇銅人,漢時尚存,至漢末董卓入京,始椎破了十箇,移鑄小錢,尚剩兩箇,傳到西晉亡後,被後趙主石虎徙至鄴城,後來秦王苻堅,又把銅人搬還長安,銷燬了事。這是後話不題。
惟秦始皇令行禁止,夢想太平,自思天下可從此無事,樂得尋些快樂,安享天年。從前秦國諸宗廟,及章臺上林等苑榭,統在渭南。及削平六國,輒令畫工往視,仿繪各國宮室制度,夤呈秦廷,始皇便擇一精巧華麗的圖樣,令匠役依式營造。當下在咸陽北阪,闢一極大曠地,南臨渭水,西距雍門,東至涇渭二水合流處,迤邐築宮,若殿宇,若樓閣,若臺榭,沿路連絡,層接不窮;下亘複道,上架周閣,風雨不侵,日光無阻。落成以後,就將六國的妃嬪子女,鐘虡鼓樂,分置宮中,沒一處不有美人,沒一室不有音樂。始皇除臨朝視政外,往往至宮中玩賞,張樂設飲,喚女侑筵,這班被俘的嬌娃,還記得什麼國亡主辱,但期得始皇歡心,殷勤伺候,一遇召幸,好似登仙一般,巴不得親承雨露,仰沐皇恩。可惜始皇只有一身,怎能到處周旋,慰她渴望,所以咸陽宮裡,怨女成群,惟不敢流露面目,只背人拭淚罷了。(亡國婦女,狀似可憐,實是可恨。)
始皇尚嫌宮宇狹小,纔閱一年,又在渭南添造宮室,叫做信宮。嗣復改名「極廟」,取象天極。自極廟通至驪山,造一極大的殿屋,叫做甘泉前殿。殿通咸陽宮,中築甬道,如街巷相似,乘輿所經,外人不得望見,這也是防人侵犯的計策。始皇到此,好算是窮奢極欲,快樂無比了。偏他是個好動不好靜的人物,日日在宮中游宴,似覺得味同嚼蠟,沒什麼興趣,遂又想出一法,令天下遍築馳道,準備御駕巡遊。小子有詩歎道:
為臣不易為君難,名論相傳最不刊;古有覆車今可鑑,暴秦遺史試重看!
欲知馳道規模,及始皇出巡事跡,且至下回續詳。
(嫪毐自稱假父,可醜之至。但毐固一無賴子,宜有此等口吻。茅焦乃亦以假父稱之,而始皇乃下座謝過,煞是異事!乃母既與毐犯姦,則已自絕於宗祧,遷居別宮,亦無不可。惟秦王若念鞠育之恩,但報之以終養可耳,禁錮固不可也,迎還亦屬不必。獨怪他人諫死,至二十七人,而茅焦獨能數語挽回,此非始皇尚知戀母,實因焦以天下瓦解之語,作為恐嚇,始皇有志統一,乃不得不迫而相從爾。不然,嫪毐當誅,呂不韋尚若可赦,胡為亦逼諸死地,不念前功耶?厥後始皇併吞六國,自稱皇帝,種種法令,無一非毒民政策,彼果若知孝親,何至如此不仁?不過彼毒民,民亦必還而毒彼,彼以為智,實則愚甚。夫始皇為呂不韋所生,不韋欲愚人而卒致自愚,始皇亦欲愚民而終亦自愚,有是父即有是子,是毋乃所謂父作子述耶?閱此回,可笑亦可慨已。)
※※※
卻說秦始皇欲出外巡遊,特令天下遍築馳道。馳道便是御駕往來的大路,須造得平坦寬敞,方便遊行。當時秦築馳道,定制廣五十步,相距三丈,土高石厚,各用鐵椎敲實,兩旁栽植青松,濃蔭密布,既可卻暑,復可賞心,真是最好的布置。不過勞民費財,騷擾天下罷了。始皇二十七年秋季,下詔西巡,令一班文武百官,扈蹕起行,鹵簿儀仗,很是繁盛。始皇戴冕旒,著袞龍袍,安坐鑾輿上面。驊騮開道,貔虎揚鑣,出隴西,經北地,踰雞頭山,直達回中。時當深秋,草木凋零,也沒有什麼景色。惟勞動了地方官吏,奔走供應,迎送往來,費了若干金銀,尚不見始皇如何喜歡,但得免罪愆,總算幸事。始皇亦興盡思歸,即就原路回入咸陽。
過了殘年,漸漸的冬盡春來,日光和煦。(秦以十月為歲首,已見前回,故文中加入漸漸二字。)始皇遊興又動,復照著西巡故事,改令東巡。途中俱已築就馳道,兩旁青松,方經著春風春露,饒有生意,欣欣向榮。始皇左顧右矚,興致盎然。行了一程又一程,已到齊魯故地,望見前面層巒疊嶂,木石嵯峨,便向左右問明山名,纔知是鄒嶧山。當下登山遊眺,覽勝探奇,向東顧視,又有一大山遙峙,比鄒嶧山較為高峻,嵐光擁碧,霞影增紅,(寫景語自不可少。)不由的瞻覽多時,便指問左右道:「這便是東嶽泰山麼?」左右答聲稱是。始皇復道:「朕聞古時三皇五帝,多半巡行東嶽,舉辦封禪大典,此制可有留遺否?」左右經此一問,都覺對答不出,但說是年湮代遠,無從查考。始皇道:「朕想此處為鄒魯故地,就是孔孟二人的故鄉,儒風稱盛,定有讀書稽古的士人,曉得封禪的遺制,汝等可派員徵召數十人,教他在泰山下接駕,朕向他問明便了。」左右奉命,立即派人前去。始皇又顧語群臣道:「朕既到此,不可不勒石留銘,遺傳後世!卿等可為朕作文,以便鐫石。」群臣齊聲遵旨。始皇一面說,一面令整鑾下山,留宿行宮。是夕即由李斯等咬文嚼字,草成一篇勒石文,呈入御覽。始皇覽著,語語是歌功頌德,深愜心懷。翌日便即發出,令他繕就篆文,鐫石為銘,植立鄒嶧山上,當由臣工趕緊照辦,不消細敘。
始皇隨即啟程,順道至泰山下,早有耆儒七十人候著,上前迎駕。行過了拜跪禮,即由始皇傳見,問及封禪儀制,各耆儒雖皆有學識,但自成周以後,差不多有七八百年,不行此禮,倒也無調可對。就中有一個龍鍾老生,仗著那年高望重,貿然進言道:「古時封禪,不過掃地為祭,天子登山,恐傷土石草木,特用蒲輪就道,蒲榦為席,這乃所以昭示仁儉哩。」始皇聽了,心下不悅,露諸形色。有幾個乖巧的儒生,見老儒所對忤旨,乃易說以進。誰知始皇都不合意,索性叫他罷議,一概回去。(便為坑儒伏案。)
各儒生都掃興而回,那始皇飭令工役,斬木削草,開除車道,就從山南上去,直達山巔,使臣下負土為壇,擺設祭具,望空禱祀,立石作誌,這便叫作封禮。又徐徐向山北下來,擬至梁父(小山名。)行禪。禪禮與封禮不同,乃在平地上掃除乾淨,闢一祭所,古稱為墠,後人因墠為祭禮,改號為禪。車駕正要下山,忽刮到一陣大風,把旗幟盡行吹亂,接連又是幾陣旋飆,吹得沙石齊飛,滿山皆黯,霎時間大雨如注,激動溪壑,上降下流,害得巡行人眾,統是帶水拖泥,不堪狼狽。幸喜山腰中有大松五株,亭亭如蓋,可避風雨,大眾急忙趨近,先將乘輿擁入樹下,然後依次環遶,聚成一堆。雖樹枝中不免餘滴,究比那空地中間,好得許多。始皇大喜,謂此松護駕有功,可即封為五大夫。(樹神有知,當不願受封。)
既而風平雨止,山色復明,乃行就梁父山麓,申行禪禮,衣仗多半霑濕,免不得禮從簡省,草草告成。始皇返入行轅,尚覺雄心勃勃,復命詞臣撰好頌辭,自誇功德,勒石山中。史家曾將原文載錄,由小子抄述如下:
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二十有六年,初並天下,罔不賓服;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極;從臣思跡,本原事業,祗誦功德;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明,垂於後世,順承勿革;皇帝躬聖,既平天下,不懈於治,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訓經宣達,遠近畢理,咸承聖志,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融內外,靡不清淨,施於後嗣,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封禪已畢,遊興未終,再沿渤海東行,過黃腄,窮成山,跋之罘,(之今作芝。)歷祀山川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日主、月主、四時主,共稱八神,見史記封禪書。)統是立石紀功,異辭同頌。又南登瑯琊山,見有古臺遺址,年久失修,已經毀圮。始皇問是何人所造?有幾人曉得此臺來歷,便即陳明。原來此臺為越王勾踐所築,勾踐稱霸時,嘗在瑯琊築一高臺,以望東海,遂號召秦晉齊楚,就臺上歃血與盟,並輔周室。到了秦併六國,約莫有數百年,怪不得臺已毀圮了。始皇得知原委,便道:「越王勾踐,僻處偏隅,尚築一瑯琊臺,爭霸中原,朕今併有天下,難道不及一勾踐麼?」說著,即召諭左右,速令削平舊臺,另行構造,規模須較前高敞數倍,不得有違。左右答稱臺工浩大,非數月不能成事,始皇作色道:「偌大一臺,也須數月麼?朕准留此數旬,親自督造,何患不成!」(摹寫暴主口吻,恰是畢肖。)左右不敢再言,只好趕緊興工。即命就地官吏,廣招夫役,日夜營造。萬人不足,再加萬人,二萬人不足,又加萬人,三萬人一齊動手,運木石,施畚挶,加版築,勞苦的了不得,尚未能指日告成。始皇連日催促,勢迫刑驅,備極苛酷,工役無從訴冤,沒奈何拼命趕築,直至三易蟾圓,方纔畢事。臺基三層,層高五丈,臺下可居數萬家,端的是崇閎無比,美大絕倫。始皇親自察看,逐層遊幸,果然造得雄壯,極合己意。乃下令獎勵工役。命三萬人各遷家屬,居住臺下,此後得免役十二年。(好大皇恩。)遂又使詞臣珥筆獻頌,刻石銘德。略云:
維二十六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萬物之紀。以明人事,合同父子,聖智仁義,顯曰道理。東撫東土,以省卒士,事已大畢,乃臨於海。皇帝之功,勤勞本事。上農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搏心壹志,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應時動事,是維皇帝,匡飭異俗,淩水經地。憂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職,諸治經易,舉措畢當,莫不如畫。皇帝之明,臨察四方。尊卑貴賤,不踰次行。姦邪不容,皆務貞良,細大盡力,莫敢怠荒。遠邇辟隱,專務肅莊,端直敦忠,事業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福。節事以時,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六親相保,終無寇賊,驩欣奉教,盡知法式。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俗語說得好,做了皇帝好登仙,這就是秦始皇故事。始皇督造瑯琊臺,一住三月,常在山上眺望,遙見東海中間,隱隱有樓閣聳起,燦爛莊嚴。俄而又有人影往來,肩摩轂擊,彷彿如市中一般。(無非是蜃樓海市。)及仔細辨認,又覺半明半滅,轉睛間且絕無所見了。始皇不禁驚異,連稱怪事,左右問為何因?由始皇述及海中形態,並詢左右有無見過。左右或言所見略同,且乘間進言道:「這想是海上三神山,就叫做蓬萊方丈瀛洲。」(搗鬼。)始皇猛然觸悟道:「是了!是了!朕記得從前時候,有燕人宋毋忌羨門子高等,入海登仙,徒侶輾轉傳授,謂海上有三神山,諸仙叢集,並有不死藥,齊威王、宣王、燕昭王,嘗派人入海訪求,可惜皆不得至。相傳神山本在渤海中,不過舟不能近,往往被風吹回,朕今親眼看見,纔知傳聞是實。可惜朕未能親往,無從乞求不死藥,就使貴為天子,總不免生老病死,怎得與神仙相比哩!」說罷,又長歎了數聲。左右亦未便勸解,只好聽他自言自歎罷了。及瑯琊臺築成,再到海邊探望神山;有時所見,仍與前相同,不由的瞻顧徘徊,未忍舍去。
可巧齊人徐巿等,(巿係古黻字,一作徐福。)素為方士,上書言事,說是齋戒沐浴,與童男童女若干人,乘舟往求,可到神山云云。始皇大喜,立命他如法施行。¶等分僱船隻,率領童男女數千名,航海東去,始皇便在海濱布幄為轅,恭候了一兩天,並不見有好音回報。又越一二日,仍無音信,忍不住焦躁起來,復親出探望。適有好幾船回來,移時停泊,始皇還道有仙藥採到,急忙傳問。那知舟中人統是搖首,謂被逆風吹轉,雖近神山,不得攏岸,說得始皇滿腔欲望,化作冰銷,旋由徐巿等到來覆命,亦如前說。(不知到何處玩耍幾天。)
始皇不便再留,只好命他隨時訪求,得藥即報,自己啟蹕西歸。千乘萬騎,陸續拔還。道過彭城,始皇又發生幻想,欲向泗水中尋覓周鼎,因即虔心齋戒,購募熟習水性的人民,入水撈取。原來周有九鼎,為秦昭王所遷,遷鼎時用船載歸,行經泗水,突有一鼎躍入水中,無從尋取,只有八鼎徙入咸陽。始皇得自祖傳,記在心裡,此次既過泗水,樂得乘便搜尋。當下茹素三日,禱告水神,一面傳集水夫,共得千人,督令泅水取鼎。千人各展長技,統向水中投入,巴不得將鼎取出,好領重賞。偏偏如大海撈針一般,並沒有周鼎影跡。好多時出水登岸,報稱鼎無著落,始皇又討了一場沒趣,喝退募夫,渡淮西去。順道過江,至湘山祠,驀從水波中刮起狂飆,接連數陣,舟如箕簸,嚇得始皇魂魄飛揚,比在泰山上面,還要危險十分。一班扈蹕人員,亦皆驚惶得很,還虧船身堅固,舵工純熟,方纔支撐得住,慢慢兒駛近岸旁。(登山遇風,過江又通風,莫謂山川無靈。)
始皇屢次失意,懊惱的了不得,待船既泊定,就向岸上望去,當頭有一高山,山中露出紅牆,料是古祠,便語左右道:「這就是湘山祠麼?」左右答聲稱是,始皇又問祠中何神?左右以湘君對。再經始皇問及湘君來歷,連左右都答不出來。幸有一位博士,在旁覆奏道:「湘君係堯女舜妻,舜崩蒼梧,二妻從葬,故後人立祠致祭,號為湘君。」始皇聽了,不禁大怒道:「皇帝出巡,百神開道,什麼湘君,敢來驚朕?理應伐木赭山,聊洩朕忿。」左右聞命。忙傳地方官吏,撥遣刑徒三千人,攜械登山,把山上所有樹木,一律砍倒,復放起一把無名火來,燒得滿山皆赤,然後回報始皇。始皇纔出了胸中惡氣,下令回鑾,取道南郡,馳入武關,還至咸陽。
好容易又是一年,已是秦始皇二十九年了,天下初平,人心思治,雖是以暴易暴,受那秦始皇的專制,各種法律,非常森嚴,但比六國七亂的時代,究竟情勢不同,略能安靜。四面八方,沒有兵戈,百姓但得保全骨肉,完聚室家,就是終歲勤動,勞力上供,也算是太平日子,受賜已多,還要起甚麼異心;闖甚麼禍祟?所以始皇兩次遊幸,只有那風師雨伯,山神川祗,同他演了須些惡劇,隱示儆戒。此外不聞有狂徒暴客,犯蹕驚塵等事。始皇得安安穩穩的出入往來,未始非當日幸事。自從東巡還都以後,安息咸陽宮中,所有六國的珍寶,任他玩弄,六國的樂懸,任他享受,六國的美女嬌娃,任他顛鸞倒鳳,日夕交歡,這也好算得無上快樂,如願以償;又況天下無事,不勞籌畫,正好乘著政躬閑暇,坐享承平,何必再出巡遊,飽受那風霜雨露,跋涉那高山大川呢?那知他好大喜功,樂遊忘倦,還都不過數月,又想出去巡行。默思去年東巡時,餘興未闌,目下又是陽春時候,不妨再往一遊,乃即日下制,仍擬東巡。文武百官,不敢進諫,只好遵制奉行。一切儀仗,比前次還要整備,就是隨從武士,亦較前加倍。前呼後擁,復出了咸陽城,向東進發。但見戈鋋蔽日,甲乘如雲,一排排的雁行而過,一隊隊的魚貫而趨,當中乃是赫聲濯靈的御駕,坐著一位蜂準鳥膺的暴主,坦然就道,六轡無驚。好在馳道寬大,能容多人並走,擁駕過去。(全為下文返射。)夾道青松,逐年加密,愈覺蔭濃,也似為了天子出巡,露出歡迎氣象。始皇到此,當然目曠神怡,非常爽適。一路行來,已入陽武縣境,經過博浪沙,猛聽得一聲怪響,即有一大鐵椎飛來,巧從御駕前擦過,投入副車。小子就以博浪椎為題,詠成一詩道:
削平六合恣巡遊,偏有奇男誓報讎;縱使祖龍猶未死,一椎已足永千秋!
畢竟鐵椎從何處飛來,且至下回敘明。
(巡狩古制也,而封禪不見古書,惟管子中載及之,此未始非後人之讆言,偽託管子遺文,作為證據,欺惑時主耳。況古時天子巡狩,度亦必輕車簡從,不擾吏民,寧有如秦皇之廣築馳道,恣意巡遊,借封禪之美名,為荒耽之佚行也者?而且築瑯琊臺,遣方士率童男女數千,航海求曲,種種言動,無非厲民之舉。至若渡江遇風,即非真天意之示儆,亦應知行路之艱難,奈何遷怒湘君,復為此伐木赭山之暴令也!後世以好大喜功譏始皇,始皇之惡,豈止好大喜功已哉!)
※※※
卻說博浪沙在今河南省陽武縣境內,向係往來大道,並沒有叢山峻嶺,曲徑深林,況已遍設馳道,車馬暢行,更有許多衛隊,擁著始皇,呵道前來,遠近行人,早已避開,那個敢觸犯乘輿,浪擲一椎?偏始皇遇著這般怪劇,還幸命不該絕,那鐵椎從御駕前擦過,投入副車。古稱天子屬車三十六乘,副車就是屬車的別號,隨著乘輿後行,車中無人坐著,所以鐵椎投入,不至傷人,惟將車軾擊斷了事。始皇聞著異響,出一大驚,所有隨駕人員,齊至始皇前保護,免不得譁噪起來。始皇按定了神,喝定譁聲,早有衛士拾起鐵椎,上前呈報。始皇瞧著,勃然大怒,立命武士搜捕刺客,武士四處查緝,毫無人影,不得已再來覆命。始皇復瞋目道:「這難道是天上飛來嗎?想是汝等齊來護朕,所以被他溜脫。前去定是不遠,朕定當挐住兇手,碎屍萬段!」說著,即傳令就地官吏,趕緊兜拏。官吏怎敢違慢,嚴飭兵役,就近搜查,害得家家不寧,人人不安,那刺客終無從捕獲,只好請命駕前,展寬期限。始皇索心下令,飭天下大索十日,務期捕到兇人,嚴刑究辦。那知十日的限期,容易經過,那刺客仍沒有捕到。(奇哉怪哉。)始皇倒也無法可施,乃馳駕東行,再至海上,重登之罘,又命詞臣撰就歌功頌德的文辭,鐫刻石上。一面傳問方士,仍未得不死藥,因即悵然思歸。此次還都,不願再就迂道,但從上黨馳入關中,匆匆言旋,幸無他變。(一椎已足褫魄。)
看官欲究問椎擊情由,待小子補敘出來。投椎的是一個力士,史家不載姓名,小子也不便臆造。惟主使力士,乃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後來報韓興漢,號稱人傑,姓張名良字子房。(張子房為無雙譜中第一人,應該特筆提出。)良係韓人,祖名開地,父名平,並為韓相,迭事五君。秦滅韓時,良尚在少年,未曾出仕,家僮卻有三百人,弟死未葬,他卻一心一意,想為韓國報讎,所有家財,悉數取出,散結賓客,求刺秦皇。無如此時秦威遠震,百姓都屏足帖耳,不敢偶談國事,還有何人與良同志,思復國讎?就使有幾個力大如虎的勇士,也是顧命要緊,怎敢到老虎頭上搔癢,太歲頭上動土?所以良蓄志數年,終難如願。他想四海甚大,何患無人,不如出遊遠方,或可得一風塵大俠,藉成己志,於是托名游學,逕往淮陽。好容易訪聞倉海君,乃是東方豪長,蓄客多人,當下攜資東往,傾誠求見。倉海君確是豪俠,坦然出見,慨然與語,講到秦始皇暴虐無道,也不禁怒髮衝冠,憤眥欲裂。再加張良是絕有口才,從旁慫恿,激起雄心,遂為張良招一力士,由良使用。良見力士身軀雄偉,相貌魁梧,料非尋常人物,格外優待,引作知交。平時試驗力士技藝,果然矯健絕倫,得未曾有,因此解衣推食,俾他知感,然後與談心腹大事,求為臂助。力士不待說畢,便即投袂起座,直任不辭。(也是專諸聶政一流人物。)張良大喜,就秘密鑄成一個鐵椎,重量約一百二十斤,交與力士,決計偕行。一面與倉海君辭別,自同力士西返,待時而動。
可巧始皇二次東巡,被良聞知,急忙告知力士,迎將上去。到了博浪沙,望見塵頭大起,料知始皇引眾前來,便就馳道旁分頭埋伏,屏息待著。馳道建築高厚,兩旁低窪,又有青松植立,最便藏身。力士身體趫捷,伏在近處,張良沒甚技力,伏得較遠。(這是想當然之事,否則張良怎得逃生?)待至御駕馳至,由力士縱身躍上,兜頭擊去,不意用力過猛,那鐵椎從手中飛出,誤中副車。扈蹕人員,方驚得手足無措,力士已放開腳步,如風馳電掣一般,飛奔而去。張良遠遠聽著響聲,料力士已經下手,只望他一擊成功;不過因身孤力弱,還是乘此遠颺,再探虛實,所以良與力士,分途奔脫,不得重逢,後來聞得誤中副車,未免嘆惜。繼又聞得大索十日,無從緝獲,又為力士欣幸,自己亦改姓埋名,逃匿下邳去了。(張良以善謀聞,不聞多力,《史記》雖有良與客狙擊秦皇之言,但必非由良自擊,作者讀書得間,故演述情形語有分寸。)
且說下邳地瀕東海,為秦時屬縣,距博浪沙約數百里,張良投奔此地,尚幸腰間留有餘蓄,可易衣食,不致饑寒。起初還不敢出門,蟄居避禍,嗣因始皇西歸,捕役漸寬,乃放膽出遊,嘗至圯上眺望景色。圯上就是橋上,土人常呼橋為圯,良不過借此消遣,聊解懮思。忽有一皓首老人,躑躅登橋,行至張良身旁,巧巧墮落一履,便顧語張良道:「孺子,汝可下去,把我履取來!」張良聽著,不由得動起怒來。自思此人素不相識,如何叫我取履?意欲伸手出去,打他一掌,旋經雙眼一瞟,見老人身衣毛布,手持竹杖,差不多有七八十歲的年紀,料因足力已衰,步趨不便,所以叫我拾履。言語雖是唐突,老態卻是可矜,不得已耐住忿懷,搶下數步,把他的遺履拾起,再上橋遞給老人。老人已在橋間坐下,伸出一足,復與良語道:「汝可替我納履。」張良至此,又氣又笑,暗想我已替他取履,索性好人做到底,將他穿上罷了。遂屈著一足,長跪在老人前,將履納入老人足上。(虧他容忍。)老人始掀髯微笑,待履已著好,從容起身,下橋逕去,良見老人並不稱謝,也不道歉,情跡太覺離奇,免不得詫異起來。且看他行往何處,作何舉動,一面想,一面也即下橋,遠遠的跟著老人,走了一里多路。那老人似已覺著,轉身復來,又與張良相值,溫顏與語道:「孺子可教!五日以後,天色平明,汝可仍到此地,與我相會!」張良究竟是個聰明的人,便知老人有些來歷,當即下跪應諾。老人始揚長自去,張良也不再隨,分投歸寓。
流光易過,倏忽已到了第五日的期間,良遵老人前約,黎明即起,草草盥洗,便往原地伺候老人。偏老人先已待著,憤然作色道:「孺子與老人約會,應該早至,為何到此時纔來?汝今且回去,再過五日,早來會我!」良不敢多言,只好復歸,越五日格外留心,不敢貪睡,一聞雞鳴,便即趨往,那知老人又已先至,仍責他遲到,再約五日後相會。(這也可謂歷試諸艱。)良又掃興而回,再閱五日,良終夜不寢,纔過黃昏,便已戴月前往,差幸老人尚未到來,就佇立一旁,眼睜睜的望著。約歷片時,老人方策杖前來,見張良已經佇候,纔開顏為喜道:「孺子就教,理應如此!」說著,就從袖中取出一書,交給張良,且囑咐道:「汝讀此書,將來可為王者師!」良心中大悅,再欲有問,老人已申囑道:「十年後當佐命興國;十三年後,孺子可至濟北穀城山下,如見有黃石,就算是我了。」說畢遂去。此時夜色蒼茫,空中雖有淡月,究不能看明字跡,良乃懷書亟返。臥了片刻,天已大明,良急欲讀書,霍然而起,即將書展閱。書分三卷,卷首注明太公兵法,當然驚喜。他亦知太公為姜子牙,熟諳韜略,為周文王師,惟所傳兵法,未曾覽過,此次由老人傳授,叫他誦讀,想必隱寓玄機。嗣是勤讀不輟,把太公兵法三卷,唸得爛熟。古諺有云:「熟能生巧」,張良既熟讀此書,自然心領神會,溫故生新,此後的興漢謀畫,全靠這太公兵法,融化出來。惟圯上老人,究係何方人氏,或疑他是黃石化身,非仙即怪。若編入尋常小說,必且鬼話連篇,捏造出許多洞府,許多法術。小子居今稽古,徵文考獻,雖未免有談仙說怪等書,但多是托諸寓言,究難信為實事。就是圯上老人黃石公,大約為周秦時代的隱君子,飽覽兵書,參入玄妙,只因年已衰老,不及待時,所以傳授張良,俾為帝師。後來張良從漢高祖過濟北,果見穀城山下,留一黃石,乃取歸供奉,計與圯上老人相見,正閱一十三年,這安知非老人尚在,特留黃石以踐前言。況老人既預知未來時事,怎見得不去置石,否則張良歿後,將黃石併葬墓內,為什麼不見變化呢?(夾入論斷,掃除一切怪談。)話休敘煩。
再說始皇自上黨回都,為了博浪沙一擊,未敢遠遊,但在宮中安樂。一住三年,漸漸的境過情遷,又想出宮遊幸。他以為京畿一帶,素為秦屬,人民向來安堵,總可任我馳驅,不生他變,但尚恐有意外情事,特屏去儀仗,扮作平民模樣,微服出宮,省得途人注目。隨身帶著勇士四名,也令他暗藏兵起,不露形跡,以便保護。一日正在微行,忽聽道旁有數人唱歌,歌云:
神仙得者茅初成,駕龍上升入太清,時下玄洲戲赤城,繼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學之臘嘉平。
始皇聽得這種歌謠,一時不能索解,遂向里中父老詢明歌中的語意,父老便據他平日所聞,約略說明。原來太原地方,有一茅盈,研究道術,號為真人。他的曾祖名濛,表字初成,相傳在華山中,得道成仙,乘雲駕龍,白日昇天。這歌謠便是茅濛傳下,流播邑中,因此邑人無不成誦,隨口謳吟。始皇欣然道:「人生得道,果可成仙麼?」父老不知他是當代皇帝,但答稱人有道心,便可長生!既得長生,便可成仙。始皇不禁點首,遂與父老相別,返入宮中,依著歌中末句的意思,下詔稱臘月為嘉平月,算作學仙的初基。復在咸陽東境,擇地鑿池,引入渭水,瀦成巨浸,長二百里,廣二十里,號為蘭池。池中壘石為基,築造殿閣,取名蓬瀛,就是將蓬萊瀛洲,併括在內的痴想。又選得池中大石,命工匠刻作鯨形,長二百丈,充做海內的真鯨。不到數月,便已竣工,始皇就隨時往來,視此地如海上神山,聊慰渴望。(實是呆鳥。)
不意仙窟竟成盜藪,靈沼變做萑蒲,都下有幾個暴徒,亡命蘭池中,晝伏夜出,視同巢穴。始皇那裡知曉,日日遊玩,未見盜蹤。某夕乘著月色,又帶了貼身武士四人,微行至蘭池旁,適值群盜出來,一擁上前,夾擊始皇。始皇慌忙避開,倒退數步,嚇做一團,虧得四武士拔出利刃,與群盜拼命奮鬥,纔得砍倒一人。盜眾尚未肯退,再惡狠狠的持械力爭,究竟盜眾烏合,不及武士鍊就武工,殺了半晌,復打倒了好幾個,餘盜自知不敵,方呼嘯一聲,覓路逃去。始皇經此一嚇,把遊興早已打消,急忙由武士衛掖,擁他回宮。詰旦有嚴旨傳出,大索盜賊。關中官吏,當然派兵四緝,提了幾個似盜非盜的人物,毒刑拷訊。不待犯人誣伏,已早斃諸杖下。官吏便即奏報,但說是已得罪人,就地處決。始皇尚一再申斥,責他防檢不嚴,申令搜緝務盡。官吏不得不遵,又復挨戶稽查,騷擾了好幾天,直至二旬以後,纔得消差。自是始皇不再微行。
忽忽間又過一年,始皇仍夢想求仙,念念不忘,暗思仙術可求,不但終身不死,就是有意外情事,亦能預先推測,還怕甚麼兇徒?主見已定,不能不冒險一行,再命東遊,出抵碣石。適有燕人盧生,業儒不就,也借著求仙學道的名目,干時圖進。遂往謁始皇,憑著了一張利口,買動始皇歡心,始皇就叫他航海東去,訪求古仙人羨門高誓。盧生應聲即往,好幾日不見回音,始皇又停蹤海上,耐心守候,等到望眼將穿,方得盧生回報。盧生一見始皇,行過了禮,便捏造許多言詞,自稱經過何處,得入何宮,滿口的虛無荒渺,夸說了一大篇,然後從懷中取出一書,捧呈始皇,謂仙藥雖不得取,仙書卻已抄來。始皇接閱一周,書中不過數百言,統是支離恍惚,無從了解。惟內有亡秦者胡一語,映入始皇目中,不覺暗暗生驚。(此語似應後讖,不識盧生從何採入?)他想胡是北狄名稱,往古有獯鬻、玁狁等部落,佔據北方,屢侵中國,輾轉改名,叫作匈奴。現在匈奴尚存,部落如故,據仙書中意義,將來我大秦天下,必為胡人所取,這事還當了得?趁我強盛時候,除滅了他,免得癢癰貽患,害我子孫。當下收拾仙書,令盧生隨駕同行,移車北向,改從上郡出發,一面使將軍蒙恬,調兵三十萬人,北伐匈奴。
匈奴雖為強狄,但既無城郭,亦無宮室,土人專務畜牧,每擇水草所在,作為居處,水涸草盡,便即他往。所推戴的酋長,也不過設帳為廬,披毛為衣,宰牲為食,差不多與太古相類。祗是身材長大,性質強悍,禮義廉恥,全然不曉,除平時畜牧外,一味的跑馬射箭,搏獸牽禽。有時中國邊境,空虛無備,他即乘隙南下,劫奪一番。所以中國人很加讎恨,說他是犬羊賤種。獨史家稱為夏后氏遠孫淳維後裔,究竟確實與否,小子也無從證明。但聞得衰周時代,燕趙秦三國,統與匈奴相近,時常注重邊防,築城屯兵,所以匈奴尚不敢犯邊,散居塞外。(匈奴源流不得不就此略敘。)此次秦將軍蒙恬,帶著大兵,突然出境,匈奴未曾預備,驟遇大兵殺來,如何抵擋;只好分頭四竄,把塞外水草肥美的地方,讓與秦人。這地就是後人所稱的河套,在長城外西北隅,秦人號為河南地,由蒙恬畫土分區,析置四十四縣,就將內地罪犯,移居實邊。再乘勝斥逐匈奴,北踰黃河,取得陰山等地,分設三十四縣。便在河上築城為塞,並把從前三國故城,一體修築,繼長增高,西起臨洮,東達遼東,越山跨谷,延袤萬餘里,號為萬里長城。看官!你想此城雖有舊址,恰是斷斷續續,不相連屬,且東西兩端,亦沒有這般延長,一經秦將軍蒙恬監修,纔有這流傳千古的長城,當時需工若干,費財若干,實屬無從算起,中國人民的困苦,可想而知,毋容小子描摹了。小子有詩嘆道:
鼛鼓頻鳴役未休,長城增築萬民愁;亡秦畢竟誰階厲?外患雖寧內必憂。
長城尚未築就,又有一道詔命,使將軍蒙恬遵行。欲知何事,請看下回。
(博浪沙之一擊,未始非志士之所為;但當此千乘萬騎之中,一椎輕試,寧必有成,幸而張良不為捕獲,尚得重生,否則如荊卿之入秦,殺身無補,徒為世譏,與暴秦果何損乎?蘇子瞻之作留侯論,謂幸得圯上老人,有以教之,誠哉是言也!彼始皇之東巡遇椎,微行厄盜,亦應力懲前轍,自戒佚遊;乃惑於求仙之一念,再至碣石,遣盧生之航海,得圖讖而改轅。北經上郡,遽發重兵,逐胡不足,繼以修築長城之役!其勞民為何如耶?後人或謂始皇之築長城,禍在一時,功在百世,亦思漢晉以降,外患相尋,長城果足恃乎?不足恃乎?天子有道,守在四夷,築城亦何為乎!)
※※※
卻說蒙恬方監築長城,連日趕造,忽又接到始皇詔旨,乃是令他再逐匈奴。蒙恬已返入河南,至此不敢違詔,因復渡河北進,拔取高闕、陶山、北假等地。再北統是沙磧,不見行人,蒙恬乃停住人馬,擇視險要,分築亭障,仍徙內地犯人居守,然後派人奏報,佇聽後命。嗣有復詔到來,命他回駐上郡,於是拔塞南歸,至行宮朝見始皇。始皇正下令回都,匆匆與蒙恬話別,使他留守上郡,統治塞外。並命闢除直道,自九原抵雲陽,悉改坦途。蒙恬唯唯應命,當即送別始皇,依旨辦理。此時的萬里長城,甫經修築,役夫約數十萬,辛苦經營,十成中尚祗二三成,粗粗告就,偏又要興動大工,開除直道,這真是西北人民的厄運,累得叫苦不迭!又況西北一帶,多是山地,層嶺複雜,深谷瀠洄,欲要一律坦平,談何容易。怎奈這位蒙恬將軍,倚勢作威,任情驅迫,百姓無力反抗,不得不應募前去,今日塹山,明日堙谷,性命卻拼了無數,直道終不得完工。所以秦朝十餘年間,只聞長城築就,不聞直道告成,空斷送了許多民命,耗費了許多國帑,豈不可嘆!(一片淒涼嗚咽聲。)
越年為秦始皇三十三年,始皇既略定塞北,復思征服嶺南。嶺南為蠻人所居,未開文化,大略與北狄相似,惟地方卑濕,氣候炎熇,山高林密等處,又受熱氣熏蒸,積成瘴霧,行人觸著,重即傷生,輕亦致病,更利害的是毒蛇猛獸,聚居深箐,無人敢攖。始皇也知路上艱難,不便行軍,但從無法中想出一法,特令將從前逃亡被獲的人犯,全體釋放,充作軍人,使他南征,又因兵額不足,再索民間贅婿,勒令同往,贅婿以外,更用商人充數,共計得一二十萬人,特派大將統領,剋日南行。可憐咸陽橋上,爺娘妻子,都來相送,依依惜別,哭聲四達。那大將且大發軍威,把他趕走,不准喧譁。看官,你道這贅婿商人,本無罪孽,為何與罪犯並列,要他隨同出征呢?原來秦朝舊制,凡入贅人家的女婿,及販賣貨物的商人,統視作賤奴,不得與平民同等,所以此次南征,也要他行役當兵。這班贅婿商人,無法解免,沒奈何辭過父母,別了妻子,銜悲就道,向南進行。途中越山踰嶺,備嘗艱苦,好多日纔至南方。南蠻未經戰陣,又無利械,那裡曉得甚麼攻守的方法,而且各處散居,勢分力薄,驀然聽得鼓聲大震,號砲齊鳴,方纔有些驚疑。登高遙望,但見有大隊人馬,從北方迤邐前來,新簇簇的旗幟,亮晃晃的刀槍,雄糾糾的武夫,惡狠狠的將官,都是生平未曾寓目,至此纔得瞧著,心中一驚,腳下便跑,那裡還敢對敵?有幾個蠻子蠻女,逃走少慢,即被秦兵上前捉住,放入囚車。再向四處追逐蠻人,蠻人逃不勝逃,只好匍匐道旁,叩首乞憐,情願充作奴僕,不敢抗命。(敘寫南蠻,與前回北伐匈奴時,又另是一種筆墨。)其實秦兵也同烏合,所有囚犯贅婿商人,統未經過訓練,也沒有甚麼技藝,不過外面形式,卻是有些可怕,僥倖僥倖,竟得嚇倒蠻人,長驅直入。不到數旬,已將嶺南平定,露布告捷,旋得詔令頒下,詳示辦法,命將略定各地,分置桂林、南海象郡,設官宰治。所有嶺南險要,一概派兵駐守。嶺南即今兩粵地,舊稱南越,因在五嶺南面,故稱嶺南。五嶺就是大庾嶺,騎田嶺,都龐嶺,萌渚嶺,越城嶺,這是古今不變的地理。惟秦已取得此地,即將南征人眾,留駐五嶺,鎮壓南蠻。又復從中原調發多人,無非是囚犯贅婿商人等類,叫他至五嶺間助守,總名叫做謫戍。通計得五十萬人。這五十萬人離家遠適,長留嶺外,試想他願不願呢!(近來西國的殖民政策,也頗相似,但秦朝是但令駐守,不令開墾,故得失不同。)
獨始皇因平定南北,非常快慰,遂在咸陽宮中,大開筵宴,遍飲群臣。就中有博士七十人,奉觴稱壽,始皇便一一暢飲。僕射周青臣,乘勢貢諛,上前進頌道:「從前秦地不過千里,仰賴陛下神聖,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當今分置郡縣,外輕內重,戰鬥不生,人人樂業,將來千世萬世,傳將下去,還有甚麼後慮?臣想從古到今,帝王雖多,要像陛下的威德,實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始皇素性好諛,聽到此言,越覺開懷。偏有博士淳于越,本是齊人,入為秦臣,竟冒冒失失的,起座插嘴道:「臣聞殷周兩朝,傳代久遠,少約數百年,多約千年,這都是開國以後,大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撫有海內,子弟乃為匹夫,倘使將來有田常等人,從中圖亂,(淳于越究是齊人,所以僅知田常。)若無親藩大臣,尚有何人相救?總之事不師古,終難持久,今青臣又但知諛媚,反為陛下重過,怎得稱為忠臣!還乞陛下詳察!」始皇聽了,免不得轉喜為怒,但一時卻還耐著,便即遍諭群臣,問明得失。當下有一大臣勃然起立,朗聲啟奏道:「五帝不相因,三王不相襲,治道無常,貴通時變。今陛下手創大業,建萬世法,豈愚儒所得知曉!且越所言,係三代故事,更不足法,當時諸侯並爭,廣招遊學,所以百姓並起,異議沸騰,現在天下已定,法令畫一,百姓宜守分安己,各勤職業,為農的用力務農,為工的專心作工,為士的更應該學習法令,自知避禁,今諸生不思通今,反想學古,非議當世,惑亂黔首,這事如何使得?願陛下勿為所疑!」始皇得了這番言語,又引起餘興,滿飲了三大觥,纔命散席。看官道最後發言的大員,乃是何人?原來就是李斯。李斯此時,已由廷尉升任丞相,他本是創立郡縣,廢除封建的主議,(見第二回。)得著始皇信用,毅然改制,經過了六七年,並沒有甚麼弊病,偏淳于越獨來反對,欲將已成局面,再行推翻,真正是豈有此理!為此極力駁斥,不肯少容。(淳于越卻是多事。)到了散席回第,還是餘恨未休,因復想出嚴令數條,請旨頒行,省得他人再來饒舌。當下草就奏章,連夜繕就,至翌晨入朝呈上,奏中說是:
丞相李斯昧死上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併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所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勿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罪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刺面成文為黥,即古墨刑;城旦係發邊築城,每旦必與勞役,為秦制四歲刑)。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法令,以吏為師。厖言息而人心一,天下久安,永譽無極。謹昧死以聞。
這篇奏章,呈將進去,竟由始皇親加手筆,批出了一個可字。李斯當即奉了制命,號令四方,先將咸陽附近的書籍,一體搜索,現有詩書百家語,盡行燒毀,依次行及各郡縣,如法辦理。官吏畏始皇,百姓畏官吏,怎敢為了幾部古書,自致犯罪?一面將書籍陸續獻出,一面把書籍陸續燒完,只有曲阜縣內孔子家廟,由孔氏遺裔藏書數十部,暗置複壁裡面,纔得保存。此外如窮鄉僻壤,或尚有幾冊留藏,不致盡焚,但也如麟角鳳毛,不可多得。惟皇宮所藏的書籍,依然存在,並未毀去,待至咸陽宮盡付一炬,燒得乾乾淨淨,文獻遺傳,也遭浩劫,煞是怪事!(無非愚民政策。)
一年易過,便是始皇三十五年,始皇厭故喜新,又欲大興土木,廣築宮殿,乘著臨朝時候,面諭群臣道:「近來咸陽城中,戶口日繁,屋宇亦逐漸增造,朕為天下主,平時居住,只有這幾所宮殿,實不敷用。從前先王在日,不過據守一隅,所築宮廷,不妨狹小,自朕為皇帝後,文武百官,比前代多寡不同,未便再拘故轍。朕聞周文都豐,周武都鎬,豐鎬間本是帝都,朕今得在此定居,怎得不擴充規制,抗跡前王!未知卿等以為何如?」群臣聞命,當然連聲稱善,異口同辭。於是在渭南上林苑中,營作朝宮,先命大匠繪成圖樣,務期規模闊大,震古鑠今,各匠役費盡心思,纔得製就一個樣本,呈入御覽。復經始皇按圖批改,某處還要增高,某處還要加廣,也費了好幾日工夫,方將前殿圖樣,斟酌完善,頒發出去,令他照樣趕築。此外陸續批發,次第經營。匠役等既經奉命,就將前殿築造起來,役夫不足,當由監工大吏,發出宮刑徒刑等人,一併作工,逐日營造。相傳前殿規模,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分作上下兩層,上可坐萬人,下可建五丈旗,四面統有迴廊,可以環遶,廊下又甚闊大,無論高車駟馬,儘可驅馳。再經殿下築一甬道,直達南山,上面都有重檐覆蓋,迤邐過去,與南山相接,就從山巔豎起華表,作為闕門。殿闕既就,隨築後宮,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不消細說。監工人員,與作工役夫,統已累得力盡筋疲,纔算把前殿營造,大略告就。偏始皇又發詔令,說要上象天文,天上有十七星,統在天極紫宮後面,穿過天漢,直抵營室。今咸陽宮可仿天極,渭水不啻天漢,若從渭水架起長橋,便似天上十七星的軌道,可稱閣道。因此再命加造橋梁,通過渭水。渭水兩岸,長約二百八十步,築橋已是費事,且橋上須通車馬,不能狹隘,最少需五六丈,這般鉅工,比築宮殿還要加倍。始皇也不管民力,不計工費,但教想得出,做得到,便算稱心。需用木石,關中不足,就命荊蜀官吏,隨地採辦,隨時輸運。工役亦依次徵發,逐屆加添,除匠人不計外,如宮徒兩刑犯人,共調至七十萬有奇。他尚以為人多事少,再分遣築宮役夫,往營驪山石槨,所以此宮一築數年,未曾全竣,到了始皇死後,尚難完成。惟當時宮殿接連,照圖計算,共有三百餘所,關外且有四百餘所,覆壓至三百多里,一半已經築就,不過裝璜堊飾,想還欠缺,就中先造的前殿,已早告成。時人因他四阿旁廣,叫做阿房。其實始皇當日,欲俟全工落成,取一美名,後來病死沙邱,終不能償此宿願,遂至阿房宮三字,長此流傳,作為定名了。(實是幻影。)
且說始皇既築阿房宮,不待告竣,便將美人音樂,分宮布置,免不得有一番忙碌。適有盧生入見,始皇又惹起求仙思想,便問盧生道:「朕貴為天子,所有制作,無不可為,只是仙人不能親見,不死藥無從求得,如何是好!」盧生便信口答道:「臣等前奉詔令,往求仙人,并及靈芝奇藥,曾受過多少風波,終未能遇,這想是有鬼物作祟,隱加阻害。臣聞人主欲求仙術,必須隨時微行,避除惡鬼,惡鬼遠離,真人便至;若人主所居,得令群臣知曉,便是身在塵凡,不能招致真人,真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熱,乘雲駕霧,到處可至,所以萬年不死,壽與天地同長。今陛下躬親萬幾,未能恬淡,雖欲求仙,終恐無益。自今以後,願陛下所居宮殿,毋使外人得知,然後仙人可致,不死藥亦可得呢。」(全是瞎說。)這一席話,說得始皇爽然若失,不禁欷歔道:「怪不得仙人難致,仙藥難求!原來就中有這般阻難,朕今纔如夢初覺了。但朕既思慕真人,便當自稱真人,此後不再稱朕,免為惡鬼所迷。」(面前就是惡鬼,奈何不識。)盧生順勢獻諛道:「究竟陛下聖明天縱,觸處洞然,指日就可成仙了。」(指日就要變鬼了。)說畢,即頓首告退。看官試想始皇為人,雖然有些痴獃,究竟非婦孺可比;況併吞六國,混一區宇,總有一番英武氣象,為什麼聽信盧生,把一派荒誕絕倫的言語,當作真語相看,難道前此聰明,後忽愚昧麼?小子聽得鄉村俗語云: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越是聰明越是昏,想始皇一心求仙,所以不多思索,誤入迷途呢。
自經始皇迷信邪言,遂令咸陽附近二百里內,已成宮觀二百餘所,統要添造複道甬道,前後聯接,左右遮蔽,免得游行時為人所見,瞧破行蹤。並令各處都設帷帳,都置鐘鼓,都住妃嬙,其餘一切御用物件,無不具備。今日到這宮,明日到那宮,一經趨入,便是吃也有,穿也有,侑觴伴寢,一概都有。只是這班宋子齊姜,吳姬趙女,撥入阿房宮裡,伺候顏色,打扮得齊齊整整,嬝嬝婷婷,專待那巫峽襄王,來做高唐好夢。有幾個僥倖望著,總算不虛此生,仰受一點聖天子的雨露。但也不過一年一度,彷彿牛郎織女,只許七夕相會;還有一半晦氣的美人,簡直是一生一世,盼不到御駕來臨,徒落得深宮寂寂,良夜淒淒。後人杜牧嘗作阿房宮賦,中有數語云: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絃,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
內多怨女,外多曠夫,興朝景象,豈宜若此!那始皇尚執迷不悟,鎮日裡微行宮中,不使他人聞知,且令侍從人員,毋得漏洩,違命立誅,侍從自然懍遵。不過始皇是開國主子,究竟不同庸人,所有內外奏牘,仍然照常批閱,凡一切築宮人役,勞績可嘉,便令徙居驪邑雲陽,十年免調。總計驪邑境內,遷住三萬家,雲陽境內,遷住五萬家,又命至東海上朐界中,立石為表,署名東門。他以為皇威廣被,帝德無涯,那知百姓都願守土著,不樂重遷,雖得十年免役,還是怨多感少,忍氣吞聲。始皇何從知悉?但覺得言莫予違,快樂得很。
一日游行至梁山宮,登山俯矚,忽見有一隊人馬,經過山下,武夫前呵,皂吏後隨,約不下千餘人,當中坐著一位寬袍大袖的人員,也是華麗得很,可惜被羽蓋遮住,無從窺見面目。不由得心中驚疑,便顧問左右道:「這是何人經過,也有這般威風?」左右仔細審視,纔得據實覆陳。為了一句答詞,遂令始皇又起猜嫌。小子有詩詠道:
欲成大德務寬容,寧有苛殘得保宗!怪底秦皇終不悟,但工谿刻好行兇。
究竟山下是何人經過。容至下回發表。
(始皇之南征北略,已為無名之師,顧猶得曰華夷大防,不可不嚴,乘銳氣以逐蠻夷,亦聖朝所有事也。乃誤信李斯之言,燒詩書,燔百家語,果奚為者?詩書為不刊之本,百家語亦有用之文,一切政教,恃為模範,顧可付諸一炬乎?李斯之所以敢為是議者,乃隱窺始皇之心理,揣摩迎合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豈一人所得而私?始皇不知牖民,但務愚民,彼以為世人皆愚,而我獨智,則人莫予毒,可以傳世無窮。庸詎知其不再傳而即止耶!若夫阿房之築,勞役萬民,圖獨樂而忘共樂,徒令怨女曠夫,充塞內外,千夫所指,無疾而死,況怨曠者之數不勝數乎!其亡也忽,誰曰不宜!)
※※※
卻說梁山下面,經過的大員,就是丞相李斯。當由始皇左右,據實陳明,始皇道:「丞相車騎,果如此威風麼?」這句說話,明明是含有怒意。左右從旁窺透,便有人報知李斯。李斯聽說,喫驚不小,嗣是有事出門,減損車從,不復如前,偏又被始皇看見,越覺動疑,便將前日在梁山宮時,所有侍從左右,一律傳到,問他何故洩漏前言?左右怎敢承認,相率狡賴,惹得始皇怒不可遏,竟命武士進來,把左右一齊搒出,悉數斬首,(冤酷之至。)餘人無不股慄,彼此相戒,永不多言。盧生屢紿始皇,免不得暗地心虛,私下與韓客侯生商議道:「始皇為人,天性剛戾,予智自雄,幸得併吞海內,志驕意滿,自謂從古以來,無人可及,雖有博士七千人,不過備員授祿,毫不信用。丞相諸大臣,又皆俯首受成,莫敢進言。尚且任刑好殺,親幸獄吏,天下已畏罪避禍,裹足不前。我等近雖承寵,錦衣美食,但秦法不得相欺,不驗輒死,仙藥豈真可致?我也不願為求仙藥,不如見機早去,免受禍殃!」(真是乖刁。)侯生也以為然,遂與盧生乘隙逃去。
及始皇聞知,追捕無及,不由得大怒道:「我前召文學方士,并至都中,無非欲佐致太平,鍊求奇藥。今徐巿等費至鉅萬,終不得藥,盧生等素邀厚賜,今反妄肆誹謗,敢加侮衊。我想方士如此,其他可知。現在咸陽諸生,不下數百,必有妖言構造,煽惑黔首。我已使人探察,略得情偽,此次更不得不澈底清查了。」隨即頒詔出去;令御史案問諸生,訊明呈報。御史等隱承意旨,傳集諸生數百人,問他有無妖言惑眾等情,諸生等俱齊聲道:「聖明在上,某等怎敢妄議?」說尚未畢,但聽得一聲驚堂木,出人意外。接連有厲聲相訶道:「汝等若不用刑,怎肯實供!」說著,即喝令皂役,取出許多刑具,把諸生拖翻地上,或加杖,或加笞,打得諸生皮開肉爛,鮮血直噴。有幾個悽聲呼冤,又經問官令加重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沒奈何屈打成招,無辜誣伏。問官煞是厲害,再把供詞深文鍛鍊,輾轉牽引,遂構成一場大獄。砌詞朦奏,始皇反說他有治獄才,立即准詞批覆,飭將犯禁諸生,一體處死,使天下知所懲戒,不敢再犯。可憐諸生遭此慘禍,盡被獄卒如法捆搒,推出咸陽市上,共計得四百六十餘人。可巧始皇長子扶蘇,入宮省父,瞥見市上一班罪犯,統是兩手反翦,躑躅前來,面上都帶慘容,口中尚有籲詞。情既可憐,跡亦可憫,遂商諸監刑官,叫他暫時停刑,俟自己奏請後,再行定奪。監刑官見是扶蘇,自然不敢反抗,連聲相應。扶蘇忙搶步入宮,尋見始皇。好容易纔得覓著,行過了問省禮,便向始皇進諫道:「天下初定,黔首未安,諸生皆誦法孔子,習知禮義,今若繩以重法,概處死刑,臣恐人心不服,反累聖聰!還求陛下特沛仁恩,酌予赦免!」道言甫畢,即聞始皇盛怒道:「孺子何知?也來多言!此處用你不著,你可北赴上郡,監督蒙恬,快將長城直道,趕緊造就,我就要北巡了。」扶蘇見始皇面帶威稜,料知不好再諫,只得奉諭出宮,飭人報知監刑官,述明情形。監刑官怎好再緩,索性將四百六十多個儒生,盡驅入深谷中,上面拋擲土石,霎時間將谷填滿,一班讀書士子,冤魂相接,統入枉死城中去了。(恐枉死城中尚是容受不住。)
扶蘇聞諸生坑死,也為淚下,只因父命在身,未敢稽留,只得匆匆北去。(也是前去送死。)始皇雖盡坑咸陽諸生,尚嫌不足,意欲將四方名士,悉數屠滅,纔得斬草除根,不留遺種。惟一旦下詔,叫地方官盡殺文人,究未免令出無名,反致騷動天下,況文人多半狡猾,一聞命令,或即遠颺,如盧生侯生等類,在逃未獲,終致漏網,豈不可慮!於是輾轉圖維,竟得想就了一個妙策,下詔求才,限令地方官訪求名儒,送京錄用,地方官當即採訪,便有許多梯榮干進的儒生,冒死應徵。不到數月,已由各處保送,陸續赴都,準備召見。始皇大喜,一齊宣入,檢點人數,約有七百名,半係耆年,半係後進。當即溫言詢問,得了答詞,或通經,或善文,儘命左右證明履歷,然後令退。越宿即傳出一道旨意,命七百人都為郎官。七百人得此恩詔,真個是意外高陞,彈冠相慶,(熱中者其聽諸。)便即聯翩入宮,舞蹈謝恩。
轉瞬間已屆寒冬,忽由驪山守吏,報稱馬谷地方,有瓜成實,纍纍可觀。始皇便召集郎官,故意驚問道:「現當嚴寒時候,果實皆殘,為何馬谷生出瓜來?卿等稽古有年,可能道出原因否?」諸郎官聞此異事,倒也暗暗稱奇,但又不敢不對答數語。有的說是瑞兆,有的說是咎徵,聚訟盈庭,莫衷一是。還是始皇定出主意,叫他同往馬谷,親去審視,方足覈定災祥。各郎官也欲親往一瞧,驗明真偽,隨即聯袂出都。一口氣跑至馬谷,果然谷中有瓜數枚,新鮮得很,大眾越加驚訝,互相猜疑。正在紛紛議論的時候,猛聞得有爆裂聲,不由的慌張四望,說也奇怪,那一聲暴響後,便有許多土石,從頭上壓來。急忙忍痛四竄,覓路欲奔,偏偏谷口外面,已被木石塞住,不留一隙。大眾到此,纔知始皇是設計陰險,巧為陷害,彼此懊悔無及,哭作一淘。過了數時,都已被木石打倒,駢死谷中。(誰叫你等想做高官。)看官閱此,應曉得馬谷坑儒的冤案,但冬令如何有瓜,不免費後人疑猜。原來驪山下有溫泉,通入馬谷,谷中包含熱氣,無論天時寒煖,常生草木。始皇密令心腹,至谷內植下瓜種,逐漸發生,竟得結實。諸生那裡曉得毒謀,遂為始皇所欺,騙到谷中。那時谷外已預設伏機,一經諸生入谷,便有人扳動機捩,亂拋土石,且把谷口塞斷,使他無從飛越,除死以外無他法,七百人竟不留一個。後人稱馬谷為坑儒谷,或號為愍賢鄉,至唐明皇時,又改為旌賢鄉,至唐明皇時,又改為旌賢鄉,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始皇在世,刻忌得了不得,不但讀書士人,冤冤枉枉的死了無算,就是海內百姓,也為了連年徭役,吃盡了許多苦楚,並沒有什麼封賞。就中只有兩人,得叨恩眷,親受封旌,一個是烏氏縣中的販豎,名叫做裸,一個是巴郡中的寡婦,名叫做清。裸素畜牧,至畜類蕃盛,便即出售,賺了若干銀錢,便去改買紬絹,運往西戎兜銷。戎人素著毛褐,從未見過花花色色的繒綵,一經見到,都是嘖嘖稱羨,立向戎王報知。戎王召裸入見,看了許多繒物,即把玩流連,不忍釋手,也是裸福至心靈,便挑選上等紬疋,雙手奉獻。戎王不禁大悅,情願償還價值,只苦西戎境內,沒有金銀,只有牲畜,當下命將牲畜給裸,約千百頭,作為價償,裸樂得收受,謝別戎王,驅歸牲畜,再至內地銷售,嬴利十倍。又輾轉豢養馬牛,越養越多,數不勝計,連圈笠都不夠容納,索性購置一座山園,就將馬牛等驅至谷內,朝出暮羈,但教谷中滿足,便算沒有走失。從來富可致貴,錢足通靈,不知如何運動官長,竟將他奏聞始皇,說他專性畜牧,因致鉅富。(若非阿堵物上獻,則裸本販夫,為秦所賤,怎得仰邀封賞。)好容易得了一道恩詔,竟比裸為封君,准他按時入都,得與群臣同班朝賀,號為朝請。一介賈豎,居然參入朝班,豈非異數?那寡婦清青年守節,靠著祖傳的丹穴,作為生計,克勤克儉,享有鉅貲,她恐盜賊搶劫,也隨時取出金帛,餽送官吏。官吏也派兵保護,嚴拒盜賊,又復代為出奏,說她如何矢志,如何持家。始皇平日未嘗不好色宣淫,獨對著民間婦女,偏要他男女有別,謹守防閑。既得巴郡奏舉,便下一時旨,叫寡婦清入朝見駕。寡婦清是個女中丈夫,聞命以後,一些兒沒有驚惶,當即帶著行囊,乘傳入都,沿途守吏,因寡婦清由朝廷徵召,來歷很大,當然不敢怠慢,一切照料,格外周到。(婦人就徵,卻是難得。)寡婦清既至咸陽,就將囊中所貯白鏹,散給始皇心腹,當有人代為稱譽,預達始皇。(無非是要錢財做出。)始皇即命引見,寡婦清放膽進去,跪下丹墀,九叩三呼,均皆合節。始皇見她楚楚有禮,特垂青眼,命她起身,且囑左右取過金墩,賜令旁坐。秦朝制度,階級很不平等,就是當朝丞相,也只得在旁站立,從不聞有賜坐等情。偏這位巴蜀婦人,初次登殿,竟沐這般厚恩,居然以客禮相待,引得兩旁文武,無不驚奇。及始皇好言慰問,寡婦清亦應對周詳,並無倉皇態度。始皇甚喜,優加賞賜。經清起身拜謝,便欲告辭,又由始皇留住數日,使得周遊咸陽宮,然後命歸。一別出都,長途無恙,又由官吏沿路歡送,供應與前相同。至清既歸家,即有郡守前來問候,據言朝命復下,當為夫人築一懷清臺,旌揚貞節。寡婦清倍加欣慰。果然不日興工,即就寡婦清所居鄉中,倚山建築,造成一臺,顏曰懷清。至今蜀中名為臺山,或稱貞女山,便是秦時寡婦清居處。事且慢表。
再說始皇三十六年,熒惑守心(焚惑與心皆星名。),有流星墜於東郡,化成一石。石上留有字跡,好象有人雕鐫,仔細認明,乃是始皇帝死而地分,共得七字。這事雖屬希奇,究竟無關緊要,似不必報達朝廷。無如始皇嘗下命令,凡世間無論何事,俱由地方官奏聞,不准隱匿。東郡郡守,既得將怪石驗明,不敢不報。始皇大怒道:「什麼怪石!大約是莠民咒我,刻石成詞,非派員查明,不能懲奸!」說著,即遣御史速往東郡,嚴行究治。御史奉詔,立即出發,馳往東郡,傳問石旁人民,統說是天空下墜,無人刻字。御史但務嚴酷,拷訊多日,不得實供。因即使人馳報。誰知始皇還要刻毒,即日傳詔,飭將石旁居民,全體誅戮,並將怪石燬去。御史遵詔施行,又晦氣了許多老百姓,身首兩分,石頭也遭劫火,變成泥沙,事畢覆命。始皇單怕一個死字,雖將石頭滅跡,心中尚覺不快。乃使博士各詠僊真人詩,共若干首,無非是長生不死等語,當下付與樂人,叫他譜入管絃,作為歌曲。每出遊幸,即令樂工歌彈,消遣愁懷。(也是無聊之極思。)
到了秋日,有使臣從關東來,經過華陰,出平舒道,忽有一人持璧相授,且與語道:「可替我贈滈池君,今年祖龍當死。」使臣愕然不解,再欲詳問,那人倏然不見,驚得使臣莫名其妙。顧視手中,璧仍攜著,未嘗失去。料知事必有因,只好入都報聞。始皇把璧取視,璧上也沒有什麼怪異,一面摩挲,一面思量,好多時纔啟口道:「汝在華陰相遇,定是華山腳下的山鬼,山鬼有何智識?就使稍有知覺,也不過曉得眼前情事,至多不出一年,何足憑信!」使臣不敢多言,默然自退。始皇又自言自語道:「祖龍兩字,寓何意義?人非祖宗,身從何來?是祖字應該作始字解;龍為君象,莫非果應在我身不成!」繼又自慰道:「祖龍是說我先人,我祖亦曾為王,早已死去,這等荒誕無稽的說話,睬他什麼?」(恰有此種心理,一經作者摹寫,比史家敘得有味。)當下將璧交與御府,府中守吏,卻認得此御府故物,謂從前二十八年時,東行渡江,曾將此璧投水祀神,今不知如何出現,也覺不解。始皇聽了,越覺心下動疑,躊躇莫決。不得已召入太卜,叫他虔誠卜卦,辨定吉凶。太卜遂向神禱告,演出龜兆,證諸三易,(連山、歸藏、周易,號為三易。)辭義多半深奧,未盡明瞭。太卜不便直告,但云遊徙最吉,(仍是迎合上意。)始皇暗想,我可遊不可徙,民可徙不可遊,不如我遊民徙,雙方並作,當可趨吉避凶。但又恐山鬼所言,今年當死,一或出遊,未免遭人暗算,我且在年內徙民,年外出遊,便可無慮了。於是頒詔出去,命將內地百姓三萬家,分徙河北榆中。百姓並無事故,又要離鄉背井,扶老攜幼,辛辛苦苦的歷碌奔波,這種不幸情事,真是出諸意外,沒奈何吞聲飲恨,遵旨移徙去了。
秋去冬來,便經殘臘,始皇只恐致死,深居簡出。靜養了好幾月,居然疾病不作,安穩過年。一出正月(即夏正十月),始皇心寬體泰,把數月間的驚惶情態,已盡消釋,便即下詔出巡(史稱始皇三十七年十月東巡,同年七月至沙邱而崩,想是編年准諸秦法,紀月准諸夏正,否則十月之後,何又有七月耶)。這番巡行,卻是不循原轍,特向東南出發。法駕具備,但留右丞相馮去疾居守。本擬令少子胡亥,與去疾同在都中,偏胡亥年已弱冠,也想從父出游,一擴眼界,便即稟請乃父,托名隨侍,乞許偕行。始皇本愛憐少子,又見他具有孝思,欣然允諾,遂令他隨著,陪輦出都。所有侍從人等,不勝縷述。最著名的乃是左丞相李斯,及中車府令趙高。
趙高是一個閹豎,在宮服役,生性非常刁猾,善伺人主顏色,又能強記秦朝律令,凡五刑細目若干條,俱能默誦。始皇嘗披閱案牘,遇有刑律處分,稍涉疑義,一經趙高在旁參決,無不如律。始皇就說他明斷有識,強練有才,竟漸加寵信,擢為中車府令;且使教導少子胡亥,判決訟獄。胡亥少不更事,又是個皇帝愛子,怎肯靜心去究法律?一切審判,均委趙高代辦。趙高熟悉始皇性情,遇著刑案,總教嚴詞鍛鍊。就使犯人無甚大罪,也說他死有餘辜。一面奉承胡亥,導他淫樂,所以始皇父子,並皆稱趙高為忠臣。高越加橫恣,漸漸的招權納賄,舞法弄文。不料事被發覺,竟為始皇所聞,飭令參謀大臣蒙毅,審訊高罪。毅依罪定讞,應該處死,偏始皇格外加憐,念他前時勤敏,特下赦書,不但貸他一死,並且賞還原官。(偏是此人不死。)此次胡亥從行,趙高也一同相隨。為了閹人驂乘,遂至貽禍無窮。小子有詩歎道:
休言天道本微茫,假手閹人覆帝綱;若使僉壬先伏法,強秦何至遽淪亡。
欲知始皇出巡後事,待至下回再敘。
(始皇之殺人多矣,而心計之刻毒,莫如坑儒。即其亡國之禍根,亦實自坑儒始。儒不坑,則扶蘇不致進諫,扶蘇不諫,則不致外出,而後日趙高矯詔之事,亦不致發生。始皇道死,扶蘇繼立,秦其猶可不亡乎!然始皇能殺諸生,而不能殺一趙高,所謂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者非與?或謂始皇生平,非無小惠,如烏氏裸之比為封君,巴寡婦之待以客禮,亦為後世庸主所未逮。不知巴寡婦尚屬可旌,烏氏裸何足致賞?賞罰不明,倒行逆施,適以見其昏謬耳。況濫殺石旁居民,肝腦塗地,若再不死,民命曷存?至若歸璧一事,似近荒誕,但乖氣致戾,反常為妖,莫謂災異之盡出無憑也?)
※※※
卻說始皇出巡東南,行至雲夢,道過九嶷山,聞山上留有舜塚,乃望山禱祀。(前曾遷怒湘山祠,伐木赭山,此次胡為祀舜?)再渡江南下,過丹陰,入錢塘,臨浙江,江上適有大潮,風波甚惡,因向西繞道,寬行百二十里。從陜中渡過江流,乃上會稽山,祭大禹陵,又望祀南海。仍依前時故例,立石刻頌。文云: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三十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群臣誦功,本原事跡,追首高朋。秦聖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彰。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恆常。六王專倍,貪戾傲猛,率眾自彊。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僻方。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聖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皇帝並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貴賤並通,善否陳情,靡有隱情。飾非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佚,男女潔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體經。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黔首修潔,人樂同則,嘉保太平。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立石以後,始皇也不久留,便即啟鑾北行。還過吳郡,從江乘渡江。又到海上,再至瑯琊,傳問方士徐巿,曾否求得仙藥,徐巿借求藥為名,逐年領取費用,已不勝計。他是逍遙海上,並未去尋不死藥,此次忽蒙宣召,眼見得無從報命,虧他能言善辯,見了始皇,但言連年航海,好幾次得到蓬萊,偏海中有大鮫魚為祟,掀風作浪,阻住海船,故終不得上山求藥。臣想蓬萊藥非不可得,唯必須先除鮫魚;欲除鮫魚,只有挑選弓弩手,乘船同去,若見鮫魚出沒,便好連弩迭射,不怕鮫魚不死。始皇聽說,不但不責他欺誑,還要依議施行,竟擇得善射數百人,伴著御舟,親往射魚。這雖是始皇求仙心切,容易受欺,但也有一種原因,因致此舉。始皇嘗夢與海神交戰,不能得勝,唯見海神形狀,也與常人相同。及醒後召問博士,博士答稱水中有神,不易見到,平時常有大魚鮫龍,作為候驗。今陛下祀神甚謹,偏有此種惡神,暗中作祟,理應設法驅除,方得善神相見。(全是搗鬼。)始皇還將信將疑,及聞徐巿言,適與博士相符,不由得迷信起來。所以帶了弓弩手數百,親往督射,欲與海神一決雌雄。(愚不可及。)隨即由琅琊起程,北至榮成山,約航行了數十里,並不見有什麼大魚,什麼鮫龍。再前行至之罘,方有一大魚揚鬐前來,若沉若浮,巨鱗可辨。各弓弩手齊立船頭,突見此魚,便各施展技藝,向魚射去。霎時間血水漂流,那大魚受了許多箭傷,不能存活,便悠悠的沉水下去。各弓弩手統皆喜躍,報知始皇。始皇已早瞧著,即指大魚為惡神,謂已射死了他,此後當可無虞,乃命徐巿再去求藥。
徐巿即將原有船隻,載得童男童女各三千人,並許多糧食物品,航海東去。此番東行,已含有避秦思想,擬擇一安身地方,作為巢窟。也是天從人願,竟俾他覓得一島,島中草木叢生,並無人跡。當由徐巿領著童男童女,齊至島上眺覽多時,且與大眾語道:「秦皇要我等求不死藥,試想不死藥從何而來?若再空手回報,必觸彼怒,我等統要被斬首了。」大眾聽著,禁不住號哭起來。徐巿又道:「休哭!休哭!我已想得一條活路在此。汝等試看這座荒島,雖然榛莽叢雜,卻是地熱易生;若經我等數人,併力開墾,種植百穀,定有收穫,便可資生。好在舟中備有穀種,并有農具,一經動作,無不見效。如慮目前為難,我已籌足資糧,足供半年食料,照此辦法,我等均得安居樂業,既不必輸糧納稅,又不至犯法受刑,豈不是一勞永逸麼?」大眾鼓掌稱善,當然轉悲為喜,願聽徐巿指揮。徐巿即分派男女,逐日墾荒,即墾即耕,即耕即種,半年以後,便有生息,已而麻麥芃芃,禾役穟穟,竟把這荒蕪海島,變做了饒沃田園。既得足食,復擬營居,闢地築廬,上棟下宇,起初還是寄宿舟中,朝出暮返,至此復得就地棲身,不勞跋扈。再加徐巿體察周到,索性將童男童女,配為夫婦,使得雙宿雙棲,這是與眾同樂,最愜人情。大眾俱有室家,安然度日,還想什麼西歸?就奉徐巿為主子,做了一個海外桃源。後來徐巿老死,便在島上安葬。相傳現今日本境內,尚留徐巿古墓,數千年來,遺跡未泯,倒也好算個殖民首領了。(哥倫布不得專美,應該稱許。)
且說始皇駐舟海上,還想徐巿得藥,就來回報,偏他一去不返,杳無消息。不得已命駕西還,渡河至平原津,忽覺得龍體不安,寒熱交作,連御膳都吃不下去。日間還是勉強支持,夜間更不得安眠,心神恍惚,言語狂譫,好似見神遇鬼,不知人事。隨駕非無醫官,診脈進藥,全不見效,反且逐日加重,病到垂危。左丞相李斯,逐次省視,眼見始皇病篤,巴不得即日到京,催趲人馬,趕快就道。好容易得至沙邱,始皇病已大漸,差不多要歸天了。沙邱尚有故趙行宮,至此不得不暫憩乘輿,就借行宮住下。李斯明知始皇將死,每思啟問後事,怎奈始皇生平,最忌一個死字,李斯恐觸犯忌諱,又不敢率爾進陳。及始皇自知不起,乃召李斯、趙高入諭,囑為璽書,賜與長子扶蘇,叫他速回咸陽,守候喪葬。斯、高二人,依言草就,呈與始皇覆閱,始皇已痰氣上壅,只睜著眼對那璽書。李斯還道他留心察視,那知他已死去,只有雙目未瞑。(原難瞑目。)畢竟趙高乖巧,用手一按,已是氣息全無,奄然長逝,他即把璽書取置袖中,方與李斯說明駕崩。李斯不免張皇,急籌後事,也無暇向高索取璽書了。(趙高已蓄陰謀。)始皇死時,年正五十,一代暴主,從此了局。總計始皇在位三十七年,惟就併吞六國,自稱皇帝時算起,只有一十二年。
李斯籌畫一番,恐始皇道死,內外有變,不如秘不發喪,暫將始皇棺殮,載置轀輬車中,偽稱始皇尚活,仍擬起行。一面催趙高發出璽書,速召扶蘇回入咸陽。偏趙高懷著鬼胎,匿書不發,私下語胡亥道:「主上駕崩,不聞分封諸子,乃獨賜長子書,長子一到,嗣立為帝,如公子等皆無寸土,豈不可慮!」胡亥答道:「我聞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無遺命分封諸子,為子自應遵守,何待妄議!」趙高說道:「公子錯了!方今天下大權,全在公子與高,及丞相三人,願公子早自為謀,須知人為我制,與我為人制,大不相同,怎可錯過?」胡亥勃然道:「廢兄立弟,便是不義,不奉父詔,便是不孝,自問無材,因人求榮,便是不能,三事統皆背德,如或妄行,必至身殆國危,社稷且不血食了!」(此時胡亥尚有天良,故所言如此。)趙高啞然失笑道:「臣聞湯武弒主,天下稱義,不為不忠;衛輒拒父,國人皆服,孔子且默許,不為不孝,從來大行不顧小謹,盛德不矜小讓,事貴達權,怎可墨守?及此不圖,後必生悔,願公子聽臣大計,毅然決行,後必有成!」(小人之言,往往於無理中說出一理,故足淆人聽聞,)這數語說罷,引得胡亥也為心動,沉吟半晌,方歎息道:「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怎得為了此事,去求丞相?」趙高見說,便接口道:「時乎時乎,稍縱卻逝!臣自能說動丞相,不勞公子費心。」說著即走,胡亥並不攔阻,由他自去。(已為趙高所惑。)
趙高別了胡亥,便往見李斯,李斯即問道:「主上遺書已發出否?」趙高道:「這書現在胡亥手中,高正為了此事,來與君侯商議。今日主上崩逝,外人皆未聞知,就是所授遺囑,只有高及君侯,當時預聞,究竟太子屬諸何人,全憑君侯與高口中說出。君侯意中,果屬如何?」李斯聞言大驚道:「汝言從何處得來?這是亡國胡言,豈人臣所得與議麼?」趙高道:「君侯不必驚忙。高有五事,敢問君侯!」李斯道:「汝且說來。」趙高道:「君侯不必問高,但當自問,才能可及蒙恬否?功績可及蒙恬否?(謀略可及蒙恬否?)人心無怨,可及蒙恬否?與皇長子的情好,可及蒙恬否?」李斯道:「這五事原皆不及蒙恬,敢問君何故責我?」趙高道:「高為內官廝役,幸得粗知刀筆,入事秦宮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封賞功臣,得傳二世,且將相後嗣,往往誅夷。皇帝有二十餘子,為君侯所深悉,長子剛毅武勇,若得嗣位,必用蒙恬為丞相,難道君侯尚得保全印綬,榮歸鄉里麼?高嘗受詔教習胡亥,見他慈仁篤厚,輕財重士,口才似詘,心地卻明,諸公子中,無一能及,何不立為嗣君,共成大功?」李斯道:「君毋再言!斯仰受主詔,上聽天命,得失利害,不暇多顧了!」趙高又道:「安即可危,危即可安,安危不定,怎得稱明?」李斯作色道:「斯本上蔡布衣,蒙上寵擢,得為丞相,位至通侯,子孫並得食祿,這乃主上特別優待,欲以安危存亡屬斯,斯怎忍相負呢!且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憚勞,斯但求自盡職守罷了!願君勿再生義,致斯得罪!」趙高見斯色厲內荏,不能堅持,便再進一步,用言脅迫道:「從來聖人無常道,無非是就變從時,見末知本,觀指睹歸,今天下權命,繫諸胡亥手中,高已從胡亥意旨,可以得志,惟與君侯相好有年,不敢不真情相告。君侯老成練達,應該曉明利害,從外制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秋霜降,草花落,水搖動,萬物作,勢有必至,理有固然,君侯豈尚未察麼?」(仍是怵以利害。)李斯喟然道:「我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殺親戚,不聽諫臣,國為邱墟,遂危社稷。總之逆天行事,宗廟且不血食,斯亦猶人,怎好預此逆謀?」(不遽聲明高罪,反將迂詞相答,斯已氣為所奪了。)趙高聽著,故作慍色道:「君侯若再凝慮,高也無庸多說,惟今尚有數言,作為最後的忠告,大約上下合同,總可長久,中外如一,事無表裡,君侯誠聽高計議,就可長為通侯,世世稱孤,壽若喬鬆,智如孔墨,倘決意不從,必至禍及子孫,目前就恐難免!高實為君侯寒心,請君侯自擇去取罷!」言畢,即起身欲行。李斯一想,這事關係甚大,胡亥趙高,已經串同一氣,非獨力所能制,我若不從,必有奇禍,從了他又覺違心,一時無法擺布,禁不住仰天長歎,垂淚自語道:「我生不辰,偏遭亂世,既不能死,何從托命!主上不負臣,臣卻要負主上了!」(看你後來果能不死否?)
趙高見他已有允意,欣然辭出,返報胡亥道:「臣奉太子明令,往達丞相,丞相斯已願遵從。」胡亥聞李斯也肯依議,樂得將錯便錯,好去做那二世皇帝。便與趙高密謀,假傳詔旨,立子胡亥為太子,另繕一書,賜與長子扶蘇,將軍蒙恬。略云:
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恬與扶蘇居外,不能匡正,應與同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毋得有違!
書已繕就,蓋上御璽,託為始皇詔命,即由胡亥派遣門下心腹,齎往上郡。李斯並皆與聞,明知趙高所為,悖逆天理,行險圖功,但為自己身家起見,不能不勉強與謀,暫保富貴,所以一切秘計,無不贊同。(人生敗名喪節,統為此念所誤。)趙高又恐扶蘇違詔,先入咸陽,因即將轀輬車出發,自與心腹閹人,跨轅參乘。沿途所經,仍令膳夫隨食,文武百官,亦皆照常奏事。轀輬車本是臥車,四面有窗帷遮蔽,外人無從瞭見,還道始皇未死,恭恭敬敬的佇立在車旁。那趙高等坐在車內,隨口亂道,統當作聖旨一般。好在途中沒什麼大事,總教隨奏隨允,便可敷衍過去。百官等既邀允准,大都高興得很,轉身就去,何人敢來探察?因此趙高、李斯的詭謀,終未被人窺破。無如時當秋令,天時寒暖無常,有時已是清涼,有時還覺炎熱,再加天空紅日,照徹車駕,免不得屍氣薰蒸,衝出一種臭氣。趙高又想出一策,矯詔索取鮑魚,令百官車上,各載一石。百官都不解何意,只因始皇專制,已成習慣,無論什麼命令,總須懍遵無違,纔得免罪,所以矯詔一傳,無不立辦。鮑魚向有臭氣,各車中一概載著,惹得人人掩鼻,怎能再辨得明白這是鮑魚的臭氣,還是屍身的臭氣呢。(趙高真是乖巧。)
當下一路催趲,星夜前進,越井陘,過九原,經過蒙恬監築的直道,逕抵咸陽,都中留守馮去疾等,出郊迎駕,當由趙高傳旨,疾重免朝,馮去疾等也不知是詐,擁著轀輬車,馳入咸陽。可巧前時胡亥心腹,從上郡回來,報稱扶蘇自殺,蒙恬就拘。胡亥、趙高、李斯三人,並皆大喜。小子卻有詩嘆道:
扶蘇不死未亡秦,誰料邪謀使逆倫?禍本已成翻自喜,嗟他忘國并忘身!
欲知扶蘇自殺,及蒙恬就拘等情,待小子下回敘明。
(徐巿一方士耳,假異術以欺始皇,其存心之叵測,與盧生相似,獨其後航行入海,墾闢荒島,不可謂非殖民之至計,較諸盧生等之但知遠颺,專務私圖者,蓋不可同日語矣。始皇稔惡,道死沙邱,趙高包藏禍心,倡謀廢立,始唆胡亥,繼唆李斯,胡亥少不更事,為高所惑,尚可言也;李斯身為丞相,位至通侯,受始皇之顧命,乃甘心從逆,與謀不軌,是豈大臣之所為乎?雖暴秦之罪,上通於天,不如是不足以致亡,但斯為秦相,應具相術,平時既不能匡主,臨變又不思除奸,徒營營於利祿之私,同預廢立之計,例以春秋書法斯為首惡,而趙高猶其次焉者也。故本回標目,獨斥李斯,隱寓春秋之大義云爾。)
※※※